陆沉是被疼醒的。骨头缝里、经络中，像是扎进了无数细小的冰锥，又似被投进滚滚高压电流。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去摸腰间——枪，不见了。
入眼的是古朴到近乎原始的竹屋。阳光透过竹窗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光斑。空气弥漫着一种清冽香气，混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陆沉撑起身子，发现自己已换上粗糙的青布道袍，伤口结痂，体内因阵法反噬而汹涌的力量也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缓缓流淌的暖意。
“醒了？”一个略带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陆沉豁然转头，肌肉瞬间绷紧。门口站着一个青年，同样身着青布道袍，挺拔如松，背后斜负着一柄连鞘长剑。他眼神锐利如新刃出鞘，正在上下打量陆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是一丝排斥。
“你是？”
“凌云。”青年言简意赅，“师尊让我来看看，你死没死透。”
这话毫不客气，带着刺。陆沉眯起眼，兵王的警觉瞬间回归。他能感觉到这个叫凌云的青年身上，藏着内敛却极其危险的气息，比任何战场上的对手都更甚。
“劳烦挂心，还活着。”陆沉语气转冷。
凌云走进来，将一套新衣和一个粗陶碗搁在竹桌上。“没死，就别躺着。换上衣服，喝了药。师尊在‘悟道崖’等你。”他目光扫过陆沉精悍的身形，补充道，“这里是青城隐脉，不是你的军营。收起你的杀气，这里用不上。”
说完，转身便走，干净利落。
陆沉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这地方、这些人，透着古怪。他端起陶碗，里面是墨绿色的药汁，气味刺鼻。他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苦涩瞬间弥漫口腔，随即化作一股暖流，冲刷四肢百骸，连隐痛也消散不少。
换上衣袍，陆沉走出竹屋。眼前的景象令他屏息。他站在一座巨大山峰的山腰，云雾在脚下缭绕，远处群峰如剑，直插云霄。天空碧蓝如洗，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草木异常繁茂，与他熟悉的工业文明世界截然不同。这就是……青城山？
“喂！你就是新来的师兄吗？”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响起。
陆沉回头，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女蹦跳着跑来。她穿着浅碧色衣裙，眼睛大而亮晶晶，充满好奇。她手中拿着罗盘状的东西，上面的指针微微颤动。
“我是林溪！”少女凑近，歪着头问个不停，“师尊说你以前是扛枪打仗的？真的吗？你杀过人吗？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连串问题砸来，陆沉有些不适。他抿唇不语。
林溪也不在意，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陆沉腰侧的“雷纹桃木剑”上。“咦？它好像……很喜欢你？”她伸出手指，想去触碰桃木剑上的天然雷纹。
“别动。”陆沉下意识侧身避开。这剑自悟道池出来后，就与他有了奇妙的联系。
林溪吐了吐舌头，收回手。“小气鬼。不过它确实是好宝贝，里面的‘雷炁’很纯粹呢！对了，你是要去悟道崖见师尊吧？我带你……”
“不必。”凌云的声音再次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脸色依旧冷淡，“师尊只召见他一人。林溪，你的法器温养完了？”
林溪顿时蔫了，嘟着嘴：“知道啦，凌云师兄，我这就去。”她冲陆沉做了个鬼脸，不情愿地跑开了。
“跟我来。”凌云看了陆沉一眼，转身带路。
山路崎岖，但对于陆沉和凌云来说，如履平地。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而行，气氛压抑。
“凌云师兄，”陆沉忽然开口，“你似乎对我有意见。”
凌云脚步未停，声音清冷传来：“青城道法，传承千年，重心性，重悟道。你一身血腥杀气，与道法背道而驰。我不明白，师尊为何要带你回来。”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让该死的去死。”陆沉平静回答。
凌云猛地停步，转身，目光如电：“道法不是杀人的工具！”
“那是什么？”陆沉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是躲在深山，看着外面的人被邪祟屠戮，然后念一声无量天尊？”
“你！”凌云眼中怒意一闪，周身气息微荡，竹叶无风自动。“狂妄！你才入山几天？懂什么是道？”
“我不懂你们的大道。”陆沉往前一步，距离凌云只有半尺，他略高一头，带着战场上的压迫感，“我只知道，我的兄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害死他们的东西，还在逍遥法外。谁拦我报仇，谁就是我的敌人。道，也不行。”
两人目光如火碰撞，几乎要溅出火星。
半晌，凌云冷哼，收敛气息：“牙尖嘴利。希望你在悟道崖上，还能这么硬气。”他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穿过迷蒙雾气，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巨大的石崖突兀而出，仿佛被一剑削平。崖边，清玄子正盘坐蒲团之上，背对众人，望着云海翻腾。他身边是一方三丈见方的水池，池水清澈见底，却不见源头，水面氤氲着七彩霞光，神秘非凡。
“师尊，人带到了。”凌云躬身行礼。
清玄子缓缓转身，慵懒的笑容依旧，目光扫过陆沉和凌云，似洞察一切隐秘。
“来了。”他对陆沉招手，“过来，看看这悟道池。”
陆沉走到池边，低头望去。池水清澈，鹅卵石历历可见。当他凝神细看时，水面突然荡漾，映出的不再是倒影，而是枪火、爆炸、黑雾翻滚，还有山鹰被吞噬前的眼神和铁砧的嘶吼……一切如昨日重现！
陆沉呼吸一窒，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刻骨的仇恨与愧疚再次涌上心头。
“看见了吗？”清玄子淡淡开口，“这就是你的‘心魔’。也是你的‘道基’。”
陆沉霍然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清玄子却自顾说道：“我青城一脉，核心功法，名为《顺势诀》。”
“顺势？”陆沉沙哑开口，“顺什么势？眼睁睁看着兄弟去死的势？”
“错。”清玄子摇头，随手拿起手边的粗陶茶壶，抿了一口壶嘴的残茶，动作随意得像邻家老农。“顺己心，顺天理，顺自然之势。而非逆来顺受。”
他随手将茶壶向崖外一抛。
陆沉瞳孔一缩。
那茶壶并未坠落，而是在云海之上划出悠然弧线，壶嘴洒出的几滴残茶折射出虹光，轻巧落回清玄子手中。
“水要往下流，你就让它流，但可导之成渠，灌田万亩。风要往东吹，你就让它吹，但可借之风势，日行千里。”清玄子看向陆沉，“你的仇恨，你的杀意，它们就在那里，像火，像刀。逆着它，压抑它，它会烧死你，割伤你。顺着它，理解它，驾驭它……”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它就能成为你斩妖除魔的利刃，护佑苍生的基石。”
“顺势……而为？”陆沉喃喃，盯着自己空空的双手。
“去吧。”清玄子指了指悟道池，“跳下去。看看是你的心魔先吞了你，还是你先降服它。”
陆沉看向那泛着霞光的水面，水下的景象仍在流转，像是诱人堕落的深渊。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深吸一口青城山巅清冽的空气，纵身一跃。
“噗通——”
水花溅起，七彩霞光瞬间将他吞没。
崖上，凌云忍不住向前一步：“师尊，他煞气如此之重，万一……”
清玄子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煞气重，才好磨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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