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番外:梧桐叶落时
林禹是揣着一张磨得边角发毛的旧地图来上海的。
地图是多年前苏珩寄给她的,背面还潦草地画着一条小吃街的路线,标注着“这家生煎皮薄汁多,下次一起去”。只是那个“下次”,终究没能等来。这些年她在小城勤恳工作,从学徒做到技术主管,每个月发薪日都会往一个专门的账户里存一笔钱,目标明确——去上海。不是为了什么远大前程,只是心里总梗着一件事,像是未完成的作业,必须亲手画上句号。
深秋的上海,梧桐叶铺了满街,踩上去沙沙作响。林禹背着简单的行囊,沿着外滩慢慢走,江风带着湿意吹过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没去那些热门景点,反而凭着记忆里的模糊印象,往老城区的方向逛。路过一家老洋房改造的咖啡馆时,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嗓音干净又略带沙哑,像被风打磨过的玉石。
林禹脚步一顿。
那声音太熟悉了。
他迟疑着绕到咖啡馆侧面的小广场,视线穿过稀疏的梧桐枝桠,一下子就定住了。
苏珩就站在广场中央的老梧桐树下,抱着一把木吉他,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救一只被困在树上的猫,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闭着眼睛,唱的是一首没听过的歌,调子舒缓,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周围零散地站着几个听众,有人轻声跟着哼唱,有人举着手机录像,没人喧哗。林禹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胀。
她知道苏珩不会缺钱。苏珩的家境向来不错,当年放弃稳定的工作去追逐所谓的“自由”,在所有人看来都荒唐,只有林禹懂。苏珩就像风,从来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想唱歌就抱着吉他去街头,想旅行就背着包说走就走,活得肆意又张扬。可林禹也记得,这样自由的苏珩,会在深夜里对着一本旧相册发呆,会在看到流浪猫时悄悄放下刚买的火腿肠,会在他失意时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陪着他坐一整晚。
苏珩是敏感的,敏感得能捕捉到他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就像当年,她明明很想留住苏珩,却因为自卑于一无所有,终究没敢开口。而苏珩,大概也看穿了他的窘迫,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以后常联系”,然后转身就消失在了人海。
一曲终了,周围响起零星的掌声。苏珩睁开眼,弯腰道谢,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街角,猛地顿住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苏珩手里的吉他弦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碎的声响。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复杂的情绪,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林禹也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他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拥挤的车站,或许是在某个繁华的商场,他以为自己会冲上去质问,会哭诉这些年的思念,可真到了这一刻,却只剩下沉默。
秋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过他们之间。叶子在苏珩的脚边停下,又被风推着,慢慢挪向林禹的方向。
苏珩先动了。他放下吉他,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林禹也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手心沁出了汗。
“好久不见。”
最终,还是苏珩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刚才唱歌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追问这些年的境遇,就只有这四个字,简单得像一句日常的寒暄。
林禹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久不见。”
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就那样站在梧桐树下,隔着几步的距离,相顾无言。阳光渐渐西斜,树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将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林禹注意到,苏珩的身边没有旁人,只有那把吉他安静地靠在树干上。他自己也是孤身一人,背着的行囊里,除了换洗衣物,就只有那张旧地图。
曾经以为,只要再见面,就能把当年没说出口的话都讲清楚,就能弥补那些年的遗憾。可真的面对彼此,才发现有些话,早已在时光里被磨得没了棱角,有些遗憾,终究只能埋在心底。
苏珩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又带着了然。他大概是看出了林禹这些年的不易,也看出了她眼底未散的牵挂。就像当年一样,他总能轻易读懂她的心思。
林禹也懂苏珩。她知道苏珩唱歌不是为了钱,只是因为喜欢,就像当年他说要去看世界,就真的一步步走遍了大江南北。这样的苏珩,始终是她遥不可及的模样。
风又起了,吹得梧桐叶哗哗作响,落下更多的叶子,铺在他们脚下。苏珩弯腰,捡起一片金黄的叶子,指尖摩挲着叶片上的纹路,没说话。林禹也学着他的样子,捡起一片叶子,叶子边缘有些干枯,却依旧带着秋阳的温度。
“你……”林禹想说点什么,比如“你这些年还好吗”,比如“你还记得那家生煎店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珩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和当年一样,干净又温暖,却又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淡然。“我挺好的。”他说,语气很轻,“你呢?”
“我也挺好的。”林禹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又是沉默。
周围的听众渐渐散去,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那棵老梧桐,和满地的落叶。吉他静静地靠在树下,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珩看了看天色,说:“我该走了,晚上还有个朋友的演出要去捧场。”
林禹“嗯”了一声,没再挽留。
苏珩弯腰拿起吉他,背在肩上,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最终还是化为一句:“保重。”
“你也是。”林禹轻声说。
苏珩转身,脚步从容地走进了梧桐叶深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没有回头。
林禹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片梧桐叶。风把苏珩的歌声吹远了,只剩下树叶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叹息。
她不知道苏珩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何时,或许,再也不会见了。
阳光彻底沉了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禹松开手,那片梧桐叶被风吹走,打着旋儿,飘向了苏珩消失的方向。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旧地图,背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或许,有些遗憾,不必弥补,留在心底,反而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林禹深吸一口气,转身,慢慢走进了漫天的梧桐落叶里。上海的夜,渐渐拉开了帷幕,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飘落的梧桐叶,无声无息,却又在时光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