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向来是众人眼里“活得热烈”的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心像揣了把撒野的种子，见着模样周正、笑起来干净的男孩子，就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那些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能是为篮球场上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心动，看少年挥汗时额角的汗珠坠落在塑胶跑道上，便敢冲上去递一瓶冰水，说句“你刚才好帅”；也可能因图书馆里递来的一块橡皮雀跃，对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就能让她在心里偷偷乐上半天。最长不过月余，新鲜劲儿过了，便又能坦坦荡荡地转向下一份好奇。她从不遮掩这份坦荡，喜欢了就大大方方地说，不喜欢了也潇潇洒洒地放手，像一阵风，自由又随性，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年少的心动本就该这般无拘无束。
路南是例外。
他们同班四年，从青涩的高一到忙碌的高三，座位隔过三排课桌，也邻过前后桌。云溪起初没太留意他，只觉得他是个安静的男生，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列，话不多，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浅浅的梨涡，像春日里没化开的细雪，温和却有距离。四年里，她喜欢过隔壁班的体育生，迷恋过才华横溢的美术生，唯独没把目光多停留在身边这个沉默的少年身上。他就像教室窗外的香樟树，安静地立在那里，四季常青，却从不会主动闯入谁的视线。
转折发生在高三上学期的一个午后。
那天的阳光好得有些过分，透过教室窗外的香樟树叶，筛下满地晃动的光斑，暖融融地落在身上，像裹了层薄纱。风也来得正巧，带着秋日特有的干爽，吹起窗帘边角，也吹得桌上的试卷哗啦啦响。可云溪的心情，却和这明媚的天气格格不入。
上周的月考成绩一出来，她的排名断崖式下跌，班主任在办公室里把她狠狠训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失望”“不争气”，那叠摊在办公桌上的试卷，红叉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得她眼睛生疼；最好的朋友背地里跟别人说她“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整天就知道招惹男生”，这话被她偶然听见时，两人正靠在走廊的栏杆上，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那些淬了冰的字眼，比深秋的寒风更让她刺骨；回家后，父母没有责骂，只是沉默地叹气，饭桌上的空气凝重得像块铁，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比任何指责都让她窒息。所有的压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牢牢困住，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她趴在课桌上，脸颊贴着微凉的试卷，不想说话，也不想抬头。周围的喧闹仿佛都隔了一层屏障，前桌在讨论昨晚的球赛，后桌在偷偷传纸条，只有风穿过窗户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谁在耳边低低地叹息。
“你还好吗？”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云溪愣了愣，缓缓抬起头。
路南就站在她的课桌旁，手里拿着一本练习册，大概是刚从讲台那边过来交作业。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睫毛很长，被光染成了浅金色，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她，眼底没有丝毫的嘲讽或不耐，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露出了那对浅浅的梨涡。
那笑容太干净了，像被阳光洗过一样，带着驱散阴霾的力量。风刚好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云溪心里那根从未被触碰过的弦。一瞬间，那些成绩的焦虑、朋友的背叛、老师的责怪、父母的失望，好像都被这抹笑容暂时压了下去，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就亮了起来，像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被打开了一扇窗。
“我……没事。”云溪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心跳得飞快，脸颊也跟着发烫，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路南没再多问，只是把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巾轻轻放在她桌上，又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那纸巾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是她平时喜欢的味道，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这个瞬间，云溪知道，不一样了。
她开始留意路南。留意他上课认真记笔记的样子，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响；留意他课间在走廊上眺望远方的背影，肩膀挺拔，像随时会飞向远方的鸟；留意他帮同学讲题时耐心的神情，手指在草稿纸上一步步演算，语气温和得能滴出水来；甚至留意他每天早上带的早餐，是温热的牛奶还是甜甜的豆浆，留意他画画时，颜料蹭在指尖的痕迹，那抹青蓝色，像沉淀了整片天空。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如今都成了心头的珍宝，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这份喜欢，没有像以往那样转瞬即逝，反而像藤蔓一样，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思绪，日夜不休。她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不再大大咧咧，会因为路南偶然的一瞥而心跳加速，会因为他跟别的女生多说了几句话而莫名失落，会在夜里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想白天和他有关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向来大胆，既然确定了心意，便没想过藏着掖着。
她会在早上提前十分钟到教室，把热好的牛奶悄悄放在他桌洞里，附上一张画着小太阳的便签，写着“今天也要加油呀”；会在他生日时，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支他念叨过的、笔尖顺滑的钢笔，包装得仔仔细细，递给他时，手心都在冒汗；会在放学路上“偶遇”他，叽叽喳喳地跟他讲学校里的趣事，哪怕他只是偶尔点头回应，她也觉得满心欢喜；她会直白地跟他说“路南，我好像喜欢你”，眼神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烈。
他第一次拒绝时，语气诚恳：“云溪，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现在应该以学习为重。”
云溪笑了笑，毫不在意：“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等高考结束也没关系。”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表白，无数次的靠近。她像一团火，拼命地想靠近他，想把自己的温暖都给他，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心意。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热烈，足够坚持，总能焐热他那颗看似冰冷的心。
可路南的态度，始终是温和而疏离的。
他会把牛奶还回来，说“谢谢你，我自己带了”，语气客气得像陌生人；他会收下钢笔，认真地说“心意我领了，但下次别再花钱了”，然后在第二天，给她带了一本她想要很久的画册，算是回礼，界限分明；他会听她讲趣事，偶尔点头回应，却从不会主动开启话题，也从不会问起她的近况；他会在她又一次表白时，轻轻皱眉，眼里带着一丝无奈：“云溪，别这样，我们真的不合适。”
云溪不放弃。她觉得，路南只是太内敛，只是被学业压得没时间考虑感情。她更加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甚至会跑去他的画室，看他画画，哪怕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闻着画室里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就觉得很满足。她会给他带爱吃的草莓蛋糕，会在他画累时，递上一杯温水，会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自己的烦心事，讲画画时遇到的瓶颈，以为这样就能拉近距离。
直到有一次，她抱着刚买的草莓蛋糕，兴冲冲地跑到画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是路南的朋友，在跟他开玩笑：“路南，你看云溪对你多好，这么执着，人也漂亮，你就从了吧？”
路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几分她从未听过的烦躁：“别这么说，她这样……让我很有压力。”
“压力？”他朋友愣了愣，“她不是挺热情的吗？看着挺大方的。”
“热情过头了，”路南的声音低了些，像在压抑着什么，“像把我架在火上烤，进退两难。拒绝她，怕伤了她的自尊心；不拒绝，又怕她误会。”
“那你跟她好好说说呗。”
“说了，可她听不进去。”路南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云溪浇了个透，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勇气和热情。她站在画室门口，手脚冰凉，怀里的草莓蛋糕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原来，她引以为傲的热烈和勇敢，在他眼里，竟是一种负担；原来，她拼命的靠近，只是让他觉得窒息；原来，她小心翼翼的喜欢，在他看来，不过是让人困扰的纠缠。
她想起自己那些不分场合的表白，想起那些不管他是否愿意就强加的关心，想起自己一次次的死缠烂打，想起他每次拒绝时眼里的无奈。是啊，她太没分寸了，只顾着宣泄自己的喜欢，只顾着自己的执念，却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喜不喜欢。
路南大概是敏感的，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窘迫，也敏感地不想伤害她，所以才一直用温和的方式拒绝。可她却像没看懂一样，一次次地往前冲，把他逼到了两难的境地，也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那一天，云溪没有进去，只是默默地抱着蛋糕，转身离开了画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她走到楼梯间，把蛋糕放在冰冷的台阶上，蹲下身，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蛋糕盒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哭了很久，像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哭出来。
那之后，云溪好像一下子就蔫了。
她不再给路南送牛奶，不再跟他“偶遇”，不再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也不再偷偷跑去画室看他。她把那份热烈的喜欢，悄悄藏了起来，藏在心底最深处，像埋起一件珍贵却易碎的宝物，不敢再轻易触碰。
她还是会留意他，只是变成了远远的观望。在操场的角落里，看他和朋友打球；在教室的后门，看他在画室里专注地画画；在放学的路上，看他和同学并肩走着，谈笑风生。他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笑，只是那笑容，再也不会像那个午后一样，照亮她的世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教室里的氛围也越来越紧张。大家都在埋头苦读，为了各自的未来拼搏，那些年少的心动和遗憾，好像都被淹没在了堆积如山的试卷里。
散伙饭上，灯火通明，喧闹异常。有人起哄让云溪再跟路南表白一次，说“最后一次了，别留遗憾”。周围的人跟着附和，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云溪端着酒杯，笑了笑，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不了。”
她看向不远处的路南，他正被同学们围着敬酒，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四目相对时，云溪没有像往常一样慌乱躲闪，而是坦然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主动移开了目光，心里没有了以往的悸动，只剩下一片平静，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最终归于沉寂。
喜欢了一年半，表白了无数次，追逐了无数次，最终还是没能走进他的心里。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在她太心急，错在她没分寸，错把自己的执念，当成了给他的温柔；错以为只要足够热烈，就能融化所有的距离，却忘了，不是所有的心动，都能得到回应。
毕业那天，阳光依旧明媚，风也刚好，和那个心动的午后一模一样。香樟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洒下满地斑驳的光影。云溪背着行囊，走出校门，没有回头。她知道，有些心动，终究只能是心动。
风过无痕，却在心底留下了淡淡的印记，提醒着她，曾经那样热烈地喜欢过一个人，也曾经那样狼狈地，收回了自己的心意。
而路南，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热情似火的姑娘，在无数个夜晚，因为他的一句话，偷偷难过了很久很久；不会知道，她最后选择放手，不是因为不喜欢了，而是因为，她终于懂得，有些喜欢，要学会适可而止，要懂得，不打扰，也是一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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