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补习成了常态。几乎每隔一天,放学后的黄金时间,林晚星都会和顾屿深在那个靠窗的角落碰面。物理的迷雾在他的指引下逐渐散去,林晚星的成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但比成绩提升更快的,是她对身边这个男生的好奇。
他讲题时逻辑缜密,耐心得出奇,偶尔在她豁然开朗时,唇角会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微澜。可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以及那次在图书馆惊鸿一瞥的倦怠,始终像谜一样萦绕在她心头。
这天下午,距离放学还有一节课,林晚星放在书包侧袋的手机开始无声却持久地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爸爸”。
她的心瞬间揪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不用接也知道,要么是醉醺醺的抱怨,要么是催问生活费,或者更糟——又有债主找上门,他招架不住,把她的号码给了出去。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那嗡嗡的震动声却像在她耳边放大,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悄悄把手伸进书包,用力按掉了电话。
可几分钟后,震动再次响起,固执得令人绝望。
一种熟悉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她需要找个地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面对这甩不脱的泥沼。
下课铃一响,她几乎是冲出了教室,手里紧紧攥着还在震动的手机,本能地朝着教学楼最高层,那个几乎无人踏足的天台跑去。
用力推开沉重的铁门,带着铁锈味的、相对自由的空气涌了进来。天台空旷,夕阳将水泥地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与此刻她冰冷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接起那个仿佛永无止境的电话,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在天台另一侧的阴影里,背对着她,倚靠着斑驳围墙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清瘦背影。
顾屿深。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藏在门后的阴影里。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心脏骤停的一幕。
顾屿深的肩膀微微佝偻着,不像平时那样挺拔。他一只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左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他低着头,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侧颈的线条绷得极紧,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夕阳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他在喘息,不是运动后的急促,而是一种压抑的、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巨大痛苦的艰难抽气。
林晚星瞬间忘记了那个催命符般的电话。手机在她掌心停止了震动,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是天台那次!那次他不是偶然不适,这不是简单的疲惫!
一个清晰的认知击中了她:顾屿深有病。而且是一种看起来相当严重,却被他极力隐藏的病。
所以他不参加任何体育活动,所以他在体育课时总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所以他会流露出那种与世隔绝的倦怠和羡慕……所有零碎的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了这个让人心惊的真相。
那个完美无缺、仿佛无所不能的学神顾屿深,此刻脆弱得像一件即将破碎的琉璃制品。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冲过去,问问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可脚步刚一动,她又硬生生顿住了。
他如此费力地隐藏,甚至不惜独自一人躲到这无人的天台承受痛苦,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尤其是……不想让她这样的“外人”知道。她的贸然出现,会不会只是一种打扰,甚至戳破他辛苦维持的尊严?
就在她进退维谷,心脏被揪紧般难受时,顾屿深似乎稍微缓过了一口气。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直起一些身体,抬起头,望向远方被夕阳浸染的城市轮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背影,孤独而倔强。
林晚星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是早上苏晴塞给她的水果糖,包装纸在夕阳下闪着彩色的光。
她不再犹豫,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顾屿深。他猛地回过头,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和苍白,但下一秒,就被他强行用冷静覆盖。他迅速放下按着胸口的手,试图站直,恢复成那个无懈可击的顾屿深,尽管他的呼吸依旧紊乱,脸色也白得吓人。
“你……”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晚星在他面前站定,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同情的表情。她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掌心躺着那颗彩色的水果糖。
“吃颗糖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低血糖的时候,会舒服一点。”
她给了他一个最蹩脚,却也最不会伤及他自尊的理由。
顾屿深明显愣住了,他看着那颗糖,又抬眼看向林晚星。女孩的眼睛清澈而平静,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善意的关心。她巧妙地维护了他的秘密,也堵住了他所有可能否认或解释的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掠过天台。
几秒钟后,他眼底的戒备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仿佛坚冰被细微暖流融化的松动。他伸出手,从她掌心取走了那颗糖。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皮肤,带着冰凉的冷汗触感。
“谢谢。”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
他剥开糖纸,将那颗橙黄色的糖果放进嘴里。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在天台边缘,望着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下,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逐渐平复的呼吸声和风声。
这一刻,某种坚固的东西被打破了。不是“互助协议”那种形式上的联结,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基于共享秘密的理解和靠近。
他知道她看到了他的不堪。
她也知道,他接受了她笨拙的掩护。
那颗糖的甜味,似乎不仅仅在顾屿深的唇齿间化开。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顾屿深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走吧。”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朗,却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快晚自习了。”
“嗯。”林晚星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天台。在推开铁门,走入灯火通明的楼梯间时,顾屿深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
“刚才的事……”
“刚才什么事?”林晚星自然地接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我上来透口气,正好碰到你也在。”
顾屿深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灯光下,他的眼眸深邃,里面有什么情绪微微闪动,最终归于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嗯。”他应道,“只是碰巧。”
这个共同的秘密,像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在他们之间悄然生根。而林晚星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看向顾屿深的目光,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纯粹与平静了。那个隐藏在完美表象下的,真实的、脆弱的他,已经牢牢刻在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