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三轮像一头受惊的骡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狂飙。我死死攥着车把,手心里的冷汗滑腻腻的,几乎抓不稳。风呼呼地刮过耳朵,却吹不散脑子里那些画面——那张剥落的脸,那些从石头里伸出来的手,那声凄厉的惨叫……
我不敢回头。总觉得后视镜里,那片笼罩在灰峪村上空的阴影还在追着我。
直到三轮车冲出了那条狭窄的山谷,重新碾上坑洼的水泥路,看到远处零星出现的房屋轮廓,我才感觉那口憋在胸口的气,稍微喘过来一点。但全身的肌肉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腕上那一圈乌青的指印,像被冰烙过一样,隐隐散发着寒意。
我低头,看了一眼还死死抓在手里的那个牛皮纸包裹。它怎么回来的?我明明……我亲眼看着“他”接过去的!这鬼东西,像个甩不掉的诅咒。
回到“迅达”站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站点里灯火通明,晚班的同事正在忙碌。我把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停在门口,几乎是滚下来的。
王胖子正端着个大茶缸子,站在门口剔牙。看见我这副魂不守舍、满身尘土的样子,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我操!你小子挖矿去了?弄成这德行!”
我没理他的调侃,径直冲到他面前,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站长……我……我不干了!辞职!现在就走!”
王胖子被我这架势弄懵了,茶缸子差点没拿稳:“你他妈发什么神经?中邪了?”
“对!就是中邪了!”我激动地大喊,把那个烫手山芋一样的包裹狠狠拍在旁边的工作台上,“这鬼东西!谁爱送谁送!我不干了!工资我不要了!”
说完,我根本不等他反应,转身就冲进里间,胡乱抓起柜子里自己的几件私人物品,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站点大门。身后传来王胖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回到我那间月租五百的出租屋,反手锁死门,后背紧紧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我才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屋子里没开灯,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包裹着我。
我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腕上那圈乌青在黑暗中似乎更明显了,像一道永恒的烙印。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矿洞,就是“老张”扭曲的脸,就是无数挥舞的鬼手……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只受了惊的老鼠,把自己彻底关在屋里。拉紧窗帘,切断和外界的大部分联系。靠之前囤的泡面和饼干度日,手机响了也不敢接,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能让我从床上惊跳起来。
恐惧并没有因为离开灰峪村而消散,它像附骨之疽,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那个包裹,被我塞在床底最深的角落,用旧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可我还是觉得它能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积压的外卖盒子散发出馊味,我终于强迫自己打开电脑,想找点事做,转移那几乎要逼疯我的注意力。
刚连上网,本地新闻网的弹窗就跳了出来——
《门头沟灰峪村废弃矿洞自然坍塌,清理现场发现多具陈年遗骸,疑为三十年前矿难遇难者》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个链接。
新闻稿写得干巴巴的,无非是近日降雨导致矿洞局部坍塌,救援人员在清理过程中,于洞内深处发现了至少十具人类遗骨。根据现场残存的矿工帽、工具和衣物判断,这些遗骨极有可能属于三十年前那场震惊当地的灰峪村煤矿透水事故的失踪者。由于当年条件所限,部分遇难者遗体未能找到云云。
配图是几张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断壁残垣,忙碌的工作人员。
我的目光,像被钉死一样,牢牢锁在新闻的最后一段:
“……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中一具遗骨的工装口袋内,工作人员发现了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泛黄信纸。信纸上的字迹虽因年代久远略显模糊,但内容仍可辨认:‘娃他娘,矿上发了饷,本想给家里寄回去,让你们娘俩过个好年。没想到……这回怕是出不去了。别等我了。’落款仅有一个‘张’字。这封未能寄出的家书,见证了遇难者最后的牵挂,令人唏嘘……”
编辑特意附上了一张信纸的高清特写(隐私部分已处理)。
当那张信纸照片映入我眼帘时,我整个人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
那笔迹!
那略显潦草,带着颤抖感的笔迹!
和我记忆里,那张诡异快递单上“收件人”栏的笔迹,和我带回来的那个牛皮纸包裹上“收件人”地址的笔迹……
**一模一样!**
我像疯了一样,转身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从床底最深处拖出那个被旧报纸包裹的快递包裹。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我颤抖着手,粗暴地撕开一层层报纸,直到那个冰冷的、沉默的牛皮纸包裹完全暴露在眼前。
我死死地盯着包裹上的字。
“灰峪村,村西头老槐树下第二间屋。矿下老张。”
每一个字的起笔,每一个笔画别扭的转折,那透着一股绝望劲儿的架构……都和新闻图片上,那封来自三十年前、来自地底深处的遗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一路炸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寄件人。
那个在矿难中窒息而死的“老张”,在黑暗冰冷的矿洞深处,怀着对家人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写下了这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三十年的执念。三十年的冤屈。三十年的等待。
化作了这张无人填写、却自动生成的快递单,和这个无人能送、又必须送出的“包裹”。
它需要一个信使。一个活人的信使。一个能将这封迟到了三十年的“信”,这最后的死讯与绝望,带回到“他”自己手中的信使。
而我,林逸,就是这个被选中的、倒霉透顶的信使。
我送去的,是死者写给自己的、跨越了三十年的……绝望。
那洞中永不停歇的敲击声,是亡灵们无望的劳作?还是他们被永远困在死亡瞬间,试图破开岩壁、传递信息的疯狂执念?
那个接过包裹的“老张”,是残留怨念的聚合?还是所有遇难矿工不甘的集体意识?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看着手里这个冰冷的包裹,它此刻安静得像一块墓碑,沉沉地压在我的掌心。里面封印着的,不是文件,不是物品,而是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悲剧,和无数个无法安息的灵魂。
灰峪村的矿洞坍塌了,也许那些曝尸三十年的遗骨,终将入土为安。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埋不掉的。
比如那三十年前的绝望。
比如我手腕上这圈冰冷的指印。
比如这个夜晚,以及今后无数个夜晚,可能还会在我耳边隐隐响起的、来自地底的……
咚。 咚。
(第四章完,第一卷【灰峪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