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返程的路上颠簸,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比来时更沉重的寂静。我盯着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冰冷却又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照片上那个站在中央、笑容腼腆的年轻矿工,他的眉眼,依稀能看出周远山如今的轮廓,却又那么不同。那时的他,眼里有光。
“周远山……”我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感觉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心口。“他为什么会给这些矿工拍照?还写下‘愿平安归家’?” 这祝福在矿难发生后,显得多么讽刺,又多么……可疑。
苏婉清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绷得很紧。“赠言,合影。他当时在矿上的地位可能不低,至少不是普通矿工。”她的声音低沉,“而且,他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简单的四个字,在此刻却蕴含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他知道真相?他参与了什么?还是……他仅仅是运气好,在灾难发生那天恰好不在井下?那个在快递站提醒我“听见洞里响就跑”的老人,他浑浊眼神里藏着的,究竟是后怕与怜悯,还是无法言说的愧疚与恐惧?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灰峪村矿洞下的冰冷气息仿佛还缠绕在鼻尖。那个年轻“老张”绝望的眼神,和现实中周叔佝偻沉默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反复交错、重叠,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们得找到他。”我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坚定,“必须问清楚。”
苏婉清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后视镜:“在那之前,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光凭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她顿了顿,“我记得你说过,他左腿有旧伤,阴雨天会疼?”
“对,走路有点跛。”
“矿难记录里,幸存者名单和伤情记录是分开保管的。”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如果能找到当年的工伤记录或者医疗档案,也许能交叉验证出更多东西。”
回到市区,天色已近黄昏。我们没有耽搁,直接去了市档案馆。苏婉清似乎对这里的流程很熟悉,出示了某种证件后,我们被允许进入尘封的旧档案库。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特有的陈旧气味。高高的书架排列得如同迷宫,昏暗的灯光在头顶嗡嗡作响。我们在“1988年矿业事故”相关区域翻找了将近两个小时,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出了好几道小口子。
终于,在一本厚重的、封面印着“红星煤矿(灰峪矿区)人事与医疗记录(1987-1988)”的册子里,苏婉清的动作停住了。
“在这里。”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档案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凑过去,看到她手指点着的一行记录:
**姓名:周远山**
**岗位:安全记录员**
**日期:1988年3月20日**
**伤情:左腿胫腓骨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瓦斯吸入性损伤**
**备注:事故发生后第三日于主巷道口被发现,为最后一名获救生还者。**
安全记录员。他不是下井干活的矿工,他是记录安全情况的。这意味着,他很可能事先知道井下的风险?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更让我背后发凉的是备注里的那句话——“事故发生后第三日于主巷道口被发现”。主巷道口?如果出口真如那个残影所说被刻意封死,他怎么会倒在主巷道口?而且是在三天后?
“看这里。”苏婉清又翻过一页,是当月的下井记录表。在3月17日,也就是矿难发生那天,周远山的名字后面,清晰地盖着一个蓝色的“休”字印章。他当天休假,根本没有下井!
那他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三天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被封死”的主巷道口?
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们带着复印的资料,心事重重地离开档案馆。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驱不散我心头那团冰冷的迷雾。
回到我那间狭小的出租屋,我再次拿出那张合影,就着台灯仔细端详。照片上周远山站在一群黝黑健壮的矿工中间,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与周围戴着矿帽、满身煤灰的工友们格格不入。他的笑容……我凑近了看,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眼神也并非完全看着镜头,倒像是……在观察着身边的什么人。
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苏婉清,她正在电脑前对比着各种资料。
“安全记录员……”她沉吟着,“这个职位很微妙。他负责记录违规操作、安全隐患。如果他发现了问题而上报,矿方无视,他会愤怒;如果他发现了问题却选择隐瞒……”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还有他的伤和获救地点,时间点都对不上。”我补充道,感觉真相就像一个隐藏在浓雾中的怪物,已经露出了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不是那种诡异的滋滋声,是正常的铃声。但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却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
**周远山**。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我们刚查到他的信息!是巧合,还是……
我和苏婉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警惕。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打开了免提。
“周叔?”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周远山那熟悉而沙哑的声音,比平时更加疲惫,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逸……”他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你最近……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见了……不该见的人?”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周叔,您什么意思?”
“别查了。”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有些旧事,就让它烂在土里,对谁都好!听我一句,别再往下挖了!”
“为什么?”我追问,“周叔,三十年前灰峪村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那地方……那地方吃人啊……我们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串忙音。
房间里一片死寂。周远山最后那几句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话语,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苏婉清缓缓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他不是警告,林逸。他是在害怕。”
我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周远山那佝偻、惶恐的形象与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记录员形象彻底割裂又诡异融合。他知道真相,他恐惧着真相,而他此刻,正因为我们的调查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看来,”我握紧了那张泛黄的照片,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们找对方向了。”
下一步,必须撬开周远山的嘴。无论他守护的是怎样的秘密,都必须让它暴露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