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沉默的证人**
周远山住在城北一片即将拆迁的城中村里。狭窄的巷子两侧,墙壁上用红漆画满了巨大的“拆”字,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大多数住户已经搬走,破碎的窗户如同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我们的闯入。
按照地址,我们找到一栋墙皮剥落得最厉害的二层小楼。院门的铁锁锈迹斑斑,但旁边的侧门虚掩着,留着一道黑黢黢的缝隙,仿佛专门在等谁。
苏婉清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中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旧书报堆积过久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窗帘紧闭,只有一盏功率极低的节能灯在客厅角落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一动不动,像是凝固在了时光里。
“周叔。”我出声喊道,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藤椅吱呀一声,缓缓转了过来。周远山抬眼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灰败。他比在快递站时更瘦了,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
“你们还是来了。”他沙哑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他的目光扫过苏婉清,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神色。“林逸,你不该卷进来。”
“我们找到了这个。”我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那张泛黄的合影递到他面前,手指点着照片上年轻的他,以及背后的赠言。“周远山赠……愿平安归家。周叔,你当时是安全记录员,对吗?你明明希望他们平安,为什么最后……”
为什么最后他们都没能回家?这句话我没问出口,但沉重的疑问已弥漫在空气中。
周远山的目光触及照片,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久久没有言语。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说话!”苏婉清的声音冷冽,打破了沉默,“三十三条人命,需要一个交代。那些困在井下的‘东西’,他们需要一个交代!”
“交代?”周远山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悲凉,比哭还难听,“跟谁交代?跟死人交代吗?他们听得见吗?!”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压抑了三十年的痛苦与疯狂,“你们以为我不想说?我他妈的这三十年,哪天不在跟那些‘东西’交代?!”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等他缓过气,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没用的……说出来又能怎样?他们都死了……死了三十年了……”
“但他们的执念没死!”我上前一步,将那块一直带在身边的煤块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煤块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他们在求救,周叔!直到现在还在求救!你听不见吗?那些敲击声,那些‘冷’字,那些被封死在井下的绝望!”
周远山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块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他认得它。
“这是……这是……”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煤块几厘米的地方剧烈颤抖,却不敢真正触碰。
“这是一个叫‘老张’的年轻矿工,没能寄出去的家书。”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本来想用第一个月的工钱,给家里寄封信。他才十九岁,周叔。”
周远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藤椅里,老泪纵横。泪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冲开了那层麻木的面具。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那天……那天我休假……但下午我回矿上拿落下的笔记本……我、我听见了……”
他的瞳孔开始放大,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我听见井下传来巨响……然后是……是哭喊声,求救声……我跑到井口,看到……看到王矿长和几个人……他们……他们正在用沙包和木头,加固封堵主巷道的隔离墙!”
我和苏婉清屏住了呼吸。
“我冲过去问他们在干什么……王矿长抓住我,他的眼睛是红的,像头野兽……他说……他说瓦斯爆炸引透了水脉,井下已经全淹了,没救了……如果让里面的人跑出来,把事情闹大,整个矿都要完蛋,所有人都得坐牢!他说……他说牺牲下面的人,是为了保住上面更多的人……”
周远山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悔恨。
“我吓傻了……我想阻止,但他们人多……他们把我推开……我摔倒了,腿撞在铁轨上,钻心地疼……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把最后一道缝隙堵死……听着里面……里面的敲打声、哭喊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后来……后来救援队来了,装模作样挖了几天……王矿长对外说是巷道彻底塌方,救援失败……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闭嘴,让我滚蛋……我拿着那沾着血的钱,逃了……像个鬼一样,活了三十年……”
真相竟是如此丑陋而残酷。并非天灾,而是赤裸裸的人祸!为了掩盖责任,为了利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亲手将三十多个求生无路的人送进了地狱!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周远山压抑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那盏昏黄的节能灯,毫无征兆地,啪地一声,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手腕上的印记猛地灼痛起来。
而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中,清晰地响起了——
咚。
咚。
咚。
那来自三十年前地底的敲击声,这一次,近得仿佛就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