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紫宸宫深处，夜色如墨，卢凌风被带来后双膝跪地，他低垂着头，发丝散落，遮住眉眼，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皇帝端坐龙椅，明黄袍服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眸光如冰，直落于跪地之人身上。然而今日给予他的，并非简单的刑罚，而是一套由御笔亲书、细致入微的“规矩”。
一名身着绛紫色袍服的大太监手捧一卷明黄绫缎，以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始宣读。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敲打在卢凌风的骨头上。
“上谕：宗室卢凌风，侍奉失仪，心性未驯。特钦定《侍奉规例》十二条，著其朝夕恪守，刻骨铭心。”
第一条，便是“伺衣”。
“陛下更衣，汝当距五步而跪。奉袍服，需双臂平举，高与肩齐，袍领向君，不得以里侧示上。递送前，需先振衣三次，以示无尘；目不可视龙体，需垂眸观自身鼻尖。错一步，笞十。”
卢凌风仿佛看到自己将来每一次为皇帝穿衣，都变成一场对距离、角度和姿态的精确测量。那“振衣三次”的仪式，并非为了洁净，而是为了驯服他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不恭。
第二条，是为“研墨”。
“侍笔墨，需先净手三遍。取水七分，以腕力匀速研磨，计每百圈为一刻。墨汁浓稠，需似新蜜垂丝，不断不滴。研磨时，呼吸需与研磨同频，不得急促，不得无声。墨色有差，或气息紊乱，掌嘴二十。”
这已非研墨，而是修炼苦役。它将文雅之事，变成了对生理本能的残酷控制。皇帝不仅要他磨出合用的墨，更要磨掉他体内属于武人的那份天然节律。
第三条，直指“伺膳”。
“侍膳，需跪奉案前。布菜需用特制银箸，每菜不过三筷，需取中段，不得触边。汤羹需先试温，以唇不触盏边为准。陛下用膳时，需凝神静气，若陛下询问菜名，需在三息内答出，并言其产地、时节、典故。迟疑或错漏，罚跪殿外一个时辰。”
这规矩将吃饭变成了一场严苛的考试。它不仅考验他的记忆力，更考验他在极度压力下的反应。那“以唇试温”却不许触碰的细节，充满了象征性的羞辱，仿佛在说：你连沾染我一丝一毫的资格，都需要精确界定。
条款一条条宣读，从如何捧书，到如何掌灯，再到如何应对垂询，事无巨细，将卢凌风在御前的一切行为，都切割成了必须严格遵守的流程。每一条之后，都附带着清晰而冷酷的惩罚：笞、掌嘴、罚跪、杖刑……
大太监宣读完，将绫缎卷起，恭敬地放回御案。
皇帝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卢凌风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审视器物的淡漠。
“卢凌风，规矩，朕给你立下了。现在，就从‘研墨’开始。让朕看看，你这身硬骨头，到底能不能学会‘柔顺’二字。”
卢凌风深吸一口气，走到御案旁的砚台前。他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他的背上。他净手，取水，然后开始研磨。
一圈，两圈……他努力控制着手腕的力道，试图让它均匀。他甚至在心中默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殿内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心跳。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不是累，是精神高度紧绷的消耗。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然淡淡开口：“停。”
卢凌风动作一僵，立即跪倒。
“墨，尚可。”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你的呼吸，在第七十三圈时，乱了一息。你在想什么？是在心中怨恨朕吗？”
卢凌风心头巨震。他方才那一刻，确实因手臂酸痛而瞬间分神。他伏下身：“臣不敢！”
“规矩就是规矩。”皇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自己掌嘴二十。让这规矩，印到你心里去。”
卢凌风跪在原地，殿内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比战场上的刀伤更痛，比公开的责骂更刺骨。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能开强弓、能舞长戟的手，如今却要用来自掴耳光，以践行那套荒谬的“规矩”。
“啪！”
第一声响起，清脆而孤单。这不是打在脸上，是打在他过去几十年所信奉的一切——尊严、能力、骄傲之上。
“啪！啪！啪！……”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留情，严格按照二十下的数目，一下下执行。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但在疼痛中，他的眼神却愈发清明。
他明白了。皇帝不是在折磨他这个人，而是在重新定义他。皇帝要亲手打碎“卢凌风”原有的形状，然后用这些冰冷的规矩作为框架，将他的血肉和灵魂重新浇筑，塑造成一个完全符合帝王心意的、恭顺的“御前器物”。
当最后一声掌掴落下，殿内重回死寂。卢凌风放下手，依旧保持着跪姿，肿起的脸颊让他说话有些含糊，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臣，谢陛下教诲。规矩，臣记下了。”
皇帝看着他那红肿的脸和那双终于沉淀下所有反抗火焰的眼睛，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能察的弧度。
这场规训，才刚刚开始。但第一个回合，帝王似乎已经用他无上的权力，在这位桀骜臣子的筋骨上，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痕。卢凌风正在学会，如何在规矩的夹缝中呼吸，如何在绝对的权力下，保全那颗尚未完全泯灭的本心。他的蜕变，注定伴随着无尽的屈辱与痛苦，而这，正是通往权力核心的，唯一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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