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一中的银杏道在九月末黄得晃眼,阳光像被过滤的蜜,一层层淌在青灰色石砖上。风一经过,叶片便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仿佛无数薄铜片在耳边轻敲,提醒来人:这里的故事,注定与夏天无关,与秋天有染。
贺峻霖抱着转学材料,站在教务处门口数地砖。他数到第38块时,风把一片银杏叶吹到他鞋尖——像一枚不合时宜的邮票,要把自己寄去未知的远方。少年弯腰,用两根手指夹起叶柄,对着阳光照了照,叶脉像裂开的琉璃。他把它顺手夹进材料最上面那张A4纸的边缘,仿佛给陌生的日子盖上一个隐形邮戳。
“贺峻霖?进来。”
年级主任姓杜,单名一个“礁”字,人如其名,一张脸像被海水冲刷过度的礁石,冷硬、带着咸腥的压迫感。钢笔在表格上划出冷硬的横线,墨水渗进纸纤维,发出细小的“嗤”声。“高二零班,明早开始上课。宿舍607,已经安排好。”
他说话时,眼睛没离开过表格,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组可以任意挪动的数据。贺峻霖点头,说了句“谢谢老师”,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撞出回音。
零班是竞赛班,也是“贵族班”——一半保送生,一半关系户。贺峻霖以全市中考第一的成绩被硬塞进来,像一块透明的水晶掉进染缸。他自己也知道,这里的人擅长用放大镜找瑕疵,再用镊子一片片敲碎,听个响动。
手续办完,杜礁把校园卡递给他,卡片边缘还带着塑封的毛刺,像未长开的刀。“去领校服,仓库在体育馆左侧。”男人顿了顿,补了一句,“零班的学生,校服要合身,别像外面那些混混,宽袍大袖。”
贺峻霖应声,转身时,银杏叶从文件里飘出来,落在地板上。他弯腰去捡,听见杜礁在后面轻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像是对这种廉价的文艺气息表示不耐。少年把叶子重新夹好,带上门,走廊的风立刻灌进来,比教务处冷三分。
下午四点,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像被拉长的蜜糖。贺峻霖循着指示牌拐进仓库外的小走廊,远远看见几个男生围成半圆。他们校服袖口绣着私订的银色Logo,是N城一家高端运动品牌,每年只接受二十单校园定制。阳光一照,银线闪出细小的十字光,像微型探照灯,把“阶级”二字写得明目张胆。
几个人手里转着篮球,球面蹭着地面,发出“哒哒”的闷声,节奏统一,像某种暗号。听见脚步声,他们同时停球,抬头。
“哟,转学生?”
为首的男生叫林珩,年级第37名,家里给图书馆捐了整整一层楼。他长得好,眉骨稜朗,唇角自带一点笑弧,却偏要把那弧度用得轻佻。他伸手捏住贺峻霖的下巴,指腹带着篮球的粗粝与灰尘,像验收一件快递,“皮肤挺白,女生会喜欢。”
贺峻霖后退半步,脚后跟撞倒一箱矿泉水。塑料瓶哗啦滚了一地,声音在空旷的走廊炸开,回声弹跳,像一连串嘲笑。少年蹲下去捡,指尖碰到水瓶上冰冷的露,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林珩笑了,脚尖踩住一瓶水,瓶身发出“咔”的裂声,“别怕,以后大家一个班,互相关照。”
关照两个字被咬得很重,像嚼碎一块玻璃,再吐出来,渣子四溅。
就在贺峻霖把最后一瓶水摆正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林珩,你挡我路了。”
不高,却带着冰碴,像冬天里突然裂开的湖面。
贺峻霖回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黑色护腕,眼神像凌晨四点的街灯——亮,却冷。少年背着光,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像旧胶片里走出来的人物。
林珩耸耸肩,让开半步,却在擦肩时故意用肩撞向贺峻霖。贺峻霖失去平衡,额头磕在窗台,血珠瞬间涌出来,顺着眉骨滚到睫毛,眼前一片红雾。
“啧。”
高个子男生停住脚步,侧脸被夕阳勾出一道金边,“去医务室。”
四个字,像陈述句,又像命令。他说完就走,步子不疾不徐,护腕在指间转了一圈,发出细微的“嗒”声,像给某个看不见的齿轮上了发条。
贺峻霖捂着额头,血从指缝渗出,他却先弯腰把最后一瓶水摆正,才小声说:“谢谢。”
男生没回头,只抬手晃了晃护腕,像在打发一只迷路的小狗。
后来贺峻霖才知道,那人叫严浩翔。
本校神话,高二期中考第一,物理竞赛省队,父母双亡,住校外旧公寓,独来独往。
以及——“别惹他,他疯起来不要命。”
传闻很多:说他初中把三个高三生打进医院;说他家里欠下巨债,靠奖学金度日;说他每晚都在空教室做实验到零点,用酒精灯煮泡面。真相如何,无人验证,也没人敢验证。
当晚,607宿舍。
N城一中宿舍楼呈“回”字形,南北通风,一到夜里,风像在无影的走廊里打太极。贺峻霖把领到的教材按大小排好,在扉页写名字——一笔一划,像给未知的日历标注注脚。窗外传来口哨声,三长两短,像某种暗号。
他推开窗,看见银杏树下站着林珩,手里举着一个空玻璃罐,罐口插着一束燃到一半的仙女棒。火光跳动,映出林珩带笑的眼睛,那笑意被夜色拉得很长,像一条吐信的蛇。
“转学生,送你欢迎礼物。”
玻璃罐被高高抛起,撞在水泥地炸成碎渣。仙女棒熄灭的瞬间,宿舍楼爆出尖锐的消防警铃,红灯旋转,像失控的迪斯科球。
值班老师冲上楼,在走廊尽头逮住刚洗完头的贺峻霖——他头发还滴着水,像一株被雨误伤的芦苇。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先写检查,明天交!”
于是,凌晨一点,贺峻霖才抱着一纸“悔过书”回到宿舍。门缝里漏出微光,像有人提前在里面点了一枚星。
宿舍门口放着一袋棉签、一瓶碘伏、以及一颗用银色糖纸包着的薄荷糖。
糖纸背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
「别低头,皇冠会掉。——Y」
Y?
贺峻霖把糖含进嘴里,凉到舌根发麻。那凉意一路滑进胃里,像给五脏六腑洗了一次冷水浴。
窗外银杏叶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为某个无人知晓的加冕仪式。
他不知道,对面男寝五楼,严浩翔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同款糖纸,指节被风吹得发白。
“贺峻霖。”
严浩翔低声念了一遍,像在确认一个生僻单词的发音。
然后他把糖纸揉成团,精准投进走廊垃圾桶,转身进屋。
夜很黑,路灯很亮。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