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悄无声息,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轻柔的网,将整座乌篷巷裹进湿润的墨色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黛瓦的轮廓,偶尔有乌篷船摇着橹从河道驶过,橹声欸乃,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岸边人家飘出的艾草香,酿成独属于水乡的温润气息。
裴若溪抱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古画集,缩着肩膀快步走在巷子里。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棉麻长裙,裙摆被雨水打湿了一角,贴在纤细的小腿上,带来微凉的触感。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支缠枝莲纹的银簪固定着,鬓边垂落的几缕碎发被雨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让她本就小巧的脸显得愈发柔弱。
她刚从巷口的古籍店出来,淘到了一本民国时期的工笔花鸟图册,正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租住的小院里细细品读。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她的计划,出门时没带伞,只能加快脚步往回赶。
乌篷巷的路弯弯曲曲,两侧的院落大多门扉紧闭,只有偶尔几家的窗台摆着盆栽的兰草,在雨雾中透出点点绿意。裴若溪低着头,目光紧紧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生怕一不小心踩进积水里,同时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画集抱得更紧——这可是她攒了半个月稿费才淘到的宝贝。
就在她拐过一个拐角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小巷的宁静。裴若溪吓了一跳,脚步猛地顿住,抬起头来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巷口旁,停着一辆半旧的皮卡货车,车后斗里堆着些汽修工具和零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车旁,穿着一件黑色的工装背心,露出线条流畅且布满薄汗的臂膀,古铜色的皮肤在雨雾中泛着健康的光泽。他微微弓着身,似乎在检查货车的底盘,腰间的工具腰带随着动作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男人的身形格外挺拔,宽肩窄腰,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硬朗气息。裴若溪本就胆小,最怕这种看起来气场强大的人,下意识地就想转身绕路走。
可巷子本就不宽,货车占了大半的位置,绕路的话需要多走两条街,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她怀里的画集可经不起淋雨。犹豫了片刻,裴若溪咬了咬下唇,决定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过去。
她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尽量贴着墙壁往前行。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形成小小的水洼,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眼看就要绕过那辆货车,谁知脚下突然一滑,她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哗啦——”
一声脆响,她怀里的画集掉落在地,被雨水瞬间浸湿了封面。而她自己则撞在了一堆堆放在墙角的工具箱上,那些装满扳手、螺丝刀的铁盒子失去平衡,接二连三地摔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裴若溪吓得脸色惨白,膝盖重重地磕在石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顾不上揉膝盖,慌忙伸手去捡地上的画集,指尖刚碰到潮湿的封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铁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顾焱枭你没事吧?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后背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那声音太过靠近,带着淡淡的机油味和雨水的清冽气息,萦绕在她鼻尖,让她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裴若溪缓缓地转过身,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男人已经直起了身子,正低头看着她。他的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下颌线线条利落,带着几分冷硬的质感。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工装背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像是藏着翻涌的暗流,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探究。那眼神太过锐利,让本就胆小的裴若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与他对视,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裙摆,声音细若蚊蚋:
裴若溪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还有一丝快要哭出来的委屈。膝盖上的疼痛越来越清晰,画集被雨水泡得发皱,散落一地的工具还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一切都让她手足无措,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焱枭看着眼前这个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女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刚才正在检查店里送货的货车,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碰撞声和女孩的惊呼,转头就看到她摔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惶恐,像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
他本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汽修店的工作繁琐又辛苦,平时打交道的不是糙汉子就是故障车辆,很少接触这样柔弱纤细的姑娘。但不知怎的,看到她那双湿漉漉、带着怯意的眼睛时,他到了嘴边的责备话语突然就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角黏着的碎发上,又扫过她膝盖处被石板磨破的裙摆,最后定格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被雨水浸湿的画集上。画集的封面上印着工笔花鸟,虽然湿了,但能看出做工精致,想来是她很珍视的东西。
顾焱枭先起来。
顾焱枭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般冷硬。他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
裴若溪看到他伸过来的手,手指粗壮有力,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却依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敢去碰他的手,自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膝盖一用力,钻心的疼痛就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晃了晃,又差点摔倒。
顾焱枭见状,也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掌心触碰到的地方是柔软的布料,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腰肢,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
裴若溪的身体瞬间僵硬,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根都热了起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机油味,此刻却不再让她觉得压迫,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但胆小的本性让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微微挣扎了一下。
顾焱枭察觉到她的抗拒,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转而扶着她的胳膊,让她能站稳。“站稳了,别再摔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耐心。
裴若溪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句:
裴若溪谢谢……
她的声音细弱,像蚊子叫一样,若不是顾焱枭听力好,恐怕都听不清。
顾焱枭没再说话,弯腰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他的动作麻利,那些沉重的工具箱在他手里仿佛轻若无物,很快就被他一一捡起来,放回墙角。他收拾完工具,又捡起地上那本掉落的画集,递到裴若溪面前。
画集的封面已经湿透,边角处有些卷曲,看起来狼狈不堪。裴若溪看着心疼不已,眼眶微微泛红,接过画集,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裴若溪我的画集……
顾焱枭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他不擅长安慰人,只能生硬地说:
顾焱枭只是湿了,回去晾干应该没事。你住这附近?
裴若溪点了点头,手指绞着裙摆,小声回答:
裴若溪嗯,我租住在前面的小院里。
她指了指巷子深处的方向,那是顾焱枭名下的一处房产,前段时间委托中介租了出去,没想到租客竟然是她。
顾焱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记得那处小院,是他奶奶留下的老房子,装修得很别致,带着江南小院的韵味,当初中介说租客是个喜欢安静的姑娘,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胆小的女孩。
顾焱枭膝盖没事吧?
他看向她的膝盖,裙摆磨破了一块,隐约能看到皮肤泛红。
裴若溪摇了摇头,虽然疼,但她不想麻烦别人,尤其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男人。
裴若溪没事,谢谢……刚才对不起,撞翻了你的工具。
她再次道歉,语气里满是愧疚。
顾焱枭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
顾焱枭没事,工具没坏。雨下得这么大,你没带伞?
裴若溪嗯,出来的时候没下雨,没想到突然就下大了。
裴若溪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得更厉害了。
顾焱枭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向皮卡货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从里面拿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出来。
顾焱枭拿着,先回去吧,别淋感冒了。
他将伞递到她面前。
裴若溪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雨幕中,男人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格外清晰,此刻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审视,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她犹豫了一下,不敢接:
裴若溪不用了,谢谢……我很快就到了。
顾焱枭拿着。
顾焱枭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将伞塞进她手里,
顾焱枭你的画集已经湿了,再淋雨就彻底毁了。
伞柄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握在手里很扎实。裴若溪看着手里的大伞,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她原本以为他是个很凶的人,没想到竟然会主动借伞给她。
裴若溪那……谢谢你。
她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激,
裴若溪伞我明天还给你,请问你是……
顾焱枭顾焱枭。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店铺,
顾焱枭我在那里开店,明天你直接把伞送到店里就行。
裴若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巷口旁,有一家汽修店,门头上挂着一块木质招牌,上面刻着“枭速汽修”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利落的气息。原来他就是这家汽修店的老板。
裴若溪好,我明天一定送过来。
裴若溪用力点了点头,将伞撑开。黑色的伞面很大,足够遮住她小小的身子,隔绝了外面的雨丝。
顾焱枭看着她撑开伞,小小的身子缩在伞下,像只被保护起来的小动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顾焱枭走吧,小心点。
裴若溪嗯,谢谢顾先生。
裴若溪再次道谢,然后抱着画集,撑着伞,小心翼翼地绕过货车,朝着巷深处走去。她的脚步依旧有些踉跄,膝盖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但此刻她的心里却不像刚才那般惶恐了。
顾焱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扶她时感受到的柔软触感。
刚才近距离看她,才发现她长得很清秀,皮肤白皙,眉眼弯弯,虽然带着怯意,但眼神干净又纯粹,像江南水乡的水,清澈见底。尤其是她鬓边那支缠枝莲纹的银簪,在雨雾中泛着淡淡的光泽,与她身上的气质格外契合。
顾焱枭拿出手机,给中介发了条信息:
顾焱枭我奶奶那处小院的租客,叫什么名字?
很快,中介就回复了信息:“顾先生,租客叫裴若溪,是个画画的姑娘,性格比较安静,很爱惜房子。”
裴若溪……顾焱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他转身回到货车旁,继续检查车辆,但不知怎的,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孩受惊的模样,还有她额角黏着的碎发,以及那双湿漉漉的、带着怯意的眼睛。
而另一边,裴若溪回到租住的小院里,关上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脸颊依旧带着未褪去的红晕。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黑色大伞,又看了看怀里被雨水浸湿的画集,还有膝盖处传来的阵阵疼痛,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焱枭的样子。高大、硬朗、眼神锐利,一开始确实让她很害怕,但后来他扶她起来,借伞给她,语气虽然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原来他就是这家汽修店的老板,叫顾焱枭。
裴若溪将画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用干净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封面的水渍。她看着那把黑色的大伞,心里有些复杂。一方面,她很感激顾焱枭的帮助;另一方面,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气场又让她有些畏惧,明天去还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颊和额角黏着的碎发,还有膝盖处磨破的裙摆,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不仅摔了一跤,还把心爱的画集弄湿了,更重要的是,还遇到了一个让她既害怕又有些感激的人。
裴若溪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缠枝银簪,银簪依旧完好,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她从小就喜欢这些古风饰品,这支缠枝莲纹的银簪是她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一直很珍视。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裴若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雨雾中的小院,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与顾焱枭相遇的画面。
那个高大硬朗的汽修店老板,和她这个胆小懦弱、喜欢古风的漫画作者,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原本不该有交集。可偏偏在这个雨天,在这条乌篷巷里,他们相遇了。
裴若溪不知道,这次意外的相遇,将会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开始。而此刻的她,只想着明天该如何鼓起勇气,去还给顾焱枭那把黑色的大伞,并且再次向他道谢。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毛巾,继续擦拭着画集上的水渍,心里默默祈祷着,明天见到顾先生的时候,他可千万不要太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