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的天色，是那种浸了水的灰。
A市郊外的墓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新鲜花圈混合的湿冷气息。许烬雾穿着一身肃黑的连衣裙，臂上缠着孝，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她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顾慕思，孩子似乎也感知到周遭的低气压，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含着手指。
她的丈夫，那个经由小叔裴妄野介绍、温和却没什么深刻印象的男人，静静地躺在棺椁里，生命定格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前来吊唁的人群低声絮语，目光或同情或探究地掠过她这个年轻的未亡人。
心，本是平静的，像一口枯井。这三年婚姻，说不上坏，也谈不上多好，更像是一场按部就班的角色扮演。她扮演着妻子，如今又扮演着母亲，唯有怀中的女儿，是她真实活过的证据。顾慕思——思念的是谁，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多年前一个午后，她曾窝在裴妄野的书房里，掰着手指幻想：“以后我要是结婚了，希望生个女儿，名字就叫慕思，多好听。”那时的“以后”，主角分明是眼前这个她唤作小叔的男人。
思绪飘远间，墓园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无声地停下，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然后是笔挺的西装裤管。
他来了。
裴妄野。
三年未见，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场似乎更沉凝了。依旧是裁剪精良的深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颀长，只是眉宇间积压着更深的疲惫与冷峻。他径直走向家属答礼区，步伐沉稳，目光先是落在棺椁上，短暂停留，然后，像是无可避免的宿命般，转向了她。
那一瞬间，许烬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聩。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女儿的手臂，指尖冰凉。
她以为自己早已平静，原来那平静不过是覆盖在灰烬上的薄雪，他一来，便露出了底下未熄的暗火。
裴妄野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是打量一件许久未见的物品。然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她怀中的婴儿身上。在触及“顾慕思”这个名字时，他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节哀。”他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公务繁忙后的沙哑，标准的客套话，听不出半分多余的温度。
“谢谢小叔。”许烬雾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她重新筑起了那堵墙，提醒自己，也提醒他，他们之间，只剩这层监护与被监护的关系。
裴妄野微微颔首，没再多言，转身去与葬礼的主事人交谈。他处理事务向来高效利落，即使在这种场合也不例外。
整个葬礼过程，许烬雾都能感觉到那道若有实质的视线。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专注地看着棺椁入土，听着牧师念诵悼词。可每一次眼角的余光，都能捕捉到裴妄野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他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也在忍耐吗？忍耐着这不合时宜的场合，忍耐着这荒谬的重逢，还是忍耐着……心底那不该再起的躁动？
葬礼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
许烬雾抱着女儿，准备坐上安排好的车离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伸了过来，替她拉开了另一辆车的车门——是裴妄野的座驾。
“下雨了，我送你们回去。”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带着他惯有的掌控力。
许烬雾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抱着女儿坐进了后座。车内弥漫着熟悉的、独属于他的冷冽木质香气，瞬间将她拉回无数个曾经——她曾无数次坐在副驾驶，故意把腿翘到中控台，被他低声训斥却纵容着；也曾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被他失控地吻住，气息交缠……
她猛地掐了自己一下，止住翻涌的回忆。
车子平稳行驶，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女儿偶尔发出的咿呀声。
裴妄野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她侧头望着窗外的身影，单薄而倔强。她的头发比三年前长了些，随意地拢在肩后，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抱着孩子的姿势，有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属于母亲的柔韧。
他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三年，他刻意回避所有关于她的消息，用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以为时间足以冲淡一切，可当她再次出现在眼前，带着另一个男人的姓氏，甚至为那个男人生下了孩子……一种尖锐的、名为嫉妒的火焰，几乎要烧穿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尤其是那个名字——顾慕思。
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少女窝在沙发里，眉眼弯弯地说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是长辈的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孩子……像你。”沉默良久，裴妄野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
许烬雾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
送到她现在的住处楼下，裴妄野先下了车，撑开一把黑伞，绕到另一边为她开门。
许烬雾抱着孩子下车，站在伞下，与他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谢谢小叔，那我先上去了。”
她转身欲走。
“烬雾。”
他忽然叫住她，用的是名字，而不是疏离的“你”或更官方的称呼。
许烬雾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裴妄野看着她的背影，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喉结滚动，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还是那句话。和三年前他推开她时，如出一辙的托词。
许烬雾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需要？她最大的需要，他永远无法给，也不愿给。
“知道了。”她轻声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单元门。
裴妄野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收起伞，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试图浇灭那从见到她第一眼就开始燃烧的、名为裴妄野的躁动。
雨幕中，他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灰暗的背景下明明灭灭。
故事，显然不会就这样结束。监护关系的外壳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下一次，当这层脆弱的关系被意外打破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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