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格之内，空气凝滞，唯有血液奔流的鼓噪与压抑的喘息声在苏挽夜耳中放大。
意识如同沉在深潭底部，冰冷与黑暗缠绕着她，奋力上浮，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剧痛。肩胛处那道伤口并非最深的，却最是刁钻，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沿着经脉往里钻，所过之处，内力溃散，筋骨绵软。
软筋散……夜雨楼对付叛徒和内鬼的惯用手笔。她心下冷笑，嘴角却连牵动一丝的力气都无。
外间，砸门声、呵斥声、以及那个清冷女声从容不迫的应对，隔着木板模糊地传来。她听不真切，但能感受到那股剑拔弩张的张力。她在赌，赌这个看似清冷孤高的女大夫，并非如表面那般漠然。
若赌输了……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腰间暗藏的最后一枚柳叶刀片。那冰凉的触感，是她最后的防线。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嘈杂声渐歇，脚步声远去。紧接着，是门板合拢、门栓落下的轻响。
机括之声再起，微弱的光线伴随着药草的清苦气息涌入暗格。
凌素 站在外面，面容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送走了一位寻常病患。她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再次精准地扣住了苏挽夜的手腕。
脉象依旧紊乱，但那股顽强的生机未曾熄灭。
“能自己出来吗？”凌素问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或者，你更习惯待在那里头？”
苏挽夜咬紧牙关，借着药柜的支撑，一点点挪了出来。每动一下，都似有千万根针在刺。她靠在药柜上，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唯独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带着野性与审视，牢牢盯着凌素问。
“为什么救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凌素问松开手，转身走向后堂一侧用布帘隔开的简陋居所，语气平淡：“你的血，弄脏了我的地板。既然脏了，总要弄清楚缘由。”
苏挽夜一怔，随即扯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大夫都如你这般……讲究？”
“分人。”凌素问头也不回，“也分事。”
她示意苏挽夜坐到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竹榻上。榻边的小几上，早已备好清水、棉布、剪刀，以及一个打开的木匣，里面整齐排列着大小不一的银针、锋锐的小刀和几个瓷瓶。
“伤口需处理，毒需解。”凌素问言简意赅，拿起剪刀，看向苏挽夜身上破损的夜行衣，“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剪开？”
苏挽夜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眼神警惕。她行走江湖，惯了刀口舔血，却从未在如此境地下，与一个陌生女子……坦诚相对。
凌素问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不带丝毫杂念，如同看待一株药草，一块顽石。
僵持片刻，苏挽夜败下阵来。她认命地闭上眼，偏过头，任由凌素问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她肩头、腰侧黏连着伤口的布料。冰凉的空气触及肌肤，激起一阵战栗。伤口暴露出来，翻卷的皮肉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凌素问的目光扫过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眼神微动，却未发一言。她先用清水清洗创口，动作麻利而精准。随后，她拿起一枚最长的银针，在油灯火焰上掠过，语气依旧平淡：“会有些疼。若忍不住，可以咬这个。”她递过一卷干净的软布。
苏挽夜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将软布推开。疼痛于她，早已是家常便饭。
银针落下，精准刺入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一股酸麻胀痛之感瞬间传来，苏挽夜闷哼一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能感觉到，凌素问指尖蕴着一股温润平和的内息，随着银针渡入，引导着她体内紊乱的气息，将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毒性，一点点逼向肩胛的伤口处。
过程缓慢而煎熬。汗水浸湿了苏挽夜的鬓发，她紧咬着下唇，不肯再发出一丝声响。
凌素全程凝神静气，额角也渗出细汗。这“软筋散”毒性古怪，若非她药王谷医术独特，寻常郎中怕是连毒性都辨不明。她手下不停，银针起落间，又用小刀剜去少许腐肉，撒上淡黄色的药粉。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竟将那火辣辣的疼痛压下去不少。
“你中的毒，并非普通软筋散。”凌素问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苏挽夜听，“里面掺了‘百日醉’的根茎汁液，能放大痛感，侵蚀神智。夜雨楼……何时用上这等下作手段了？”
苏挽夜猛地睁开眼，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你知道夜雨楼？”
凌素问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用棉布仔细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动作轻柔得与之前的清冷判若两人。“好了。三日内不可动武，不可沾水。这是解药，每日一丸，温水送服。”她将一个白瓷小瓶放在苏挽夜手边，然后开始收拾器具，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离，“你可以走了。”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苏挽夜看着那瓶解药，又看了看凌素问忙碌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挣扎着起身，整理了一下勉强蔽体的残破衣物，深深看了凌素问一眼：“今日之恩，苏挽夜记下了。他日……”
话未说完，便被凌素问打断：“不必。你我两清。”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医馆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感，与之前官差的粗暴截然不同。
凌素问与苏挽夜同时色变。
苏挽夜下意识地去摸腰后的弯刀，却摸了个空——双刀早在昏迷时就被凌素卸下，放在了药柜顶端。
凌素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最终示意她退回暗格附近。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停顿片刻，一个略带慵懒的男声隔着门板传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内堂：
“凌大夫？深夜叨扰，实非得已。在下谢云踪，听闻大夫医术通神，特来求医……顺便，想请教一下，关于一桩‘鬼医案’的线索。”
“鬼医案”三字入耳，凌素问正准备走向门口的脚步，猛地顿住。她霍然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混杂着震惊、警惕与一丝……迫切的光芒。
苏挽夜也听到了，她靠在暗格旁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风雨仍未停，而更多的迷雾，似乎正随着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悄然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回春堂。
凌素问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声音透过门板传出，带着审视：
“求医？阁下看起来，中气十足。”
门外的男声轻笑了一声，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大夫明鉴。病不在身，在心。再者说……”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却更具穿透力，“那‘鬼医’害人，用的可不是寻常刀兵，而是……药。据说，死者浑身查不出毒物，却面带诡异笑容，宛若登极乐。凌大夫，身为药王谷高足，对此，就当真一无好奇？”
药王谷！
凌素问握着门栓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数息之后，她终于抬手，缓缓拉开了门栓。
门外，风雨稍歇。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执伞而立，身形颀长。他并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伞沿微抬，露出一张俊逸面庞，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那双看向凌素问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彻人心。
正是谢云踪。
他的目光越过凌素问的肩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看似空无一物、却藏着人的堂屋，笑容深了些许：
“长夜漫漫，风雨交加。凌大夫，不请在下进去……避一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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