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暑气尚未完全退去，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力度，透过教学楼走廊两侧高大的窗户，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樟树的气息、新书本的油墨味，以及独属于青春校园的、躁动不安的能量。
高二开学第一天，教室里像是炸开了锅。一个暑假未见的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换着假期的见闻，笑声、吵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顾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蹙着眉，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那本《建筑空间组合论》上。他是这学期刚转来的新生，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尚且带着一丝本能的观察和疏离。周围的喧闹与他无关，他更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桌是个自来熟的男生，叫周宇，看他安安静静地看书，便凑过来搭话：“嘿，新来的？看这么高深的书，牛啊！我叫周宇，以后就是同桌了，多多关照！”
顾言合上书，露出一个礼貌而温和的微笑：“顾言。你好。”
“顾言，好名字。”周宇笑嘻嘻地，“你是从北边转来的？听说那边冬天冷得要死？”
“还好。”顾言言简意赅，并不想过多谈论过去。
周宇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介绍起班级和学校的情况，末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指了指斜前方靠墙的一个空位：“喏，看到那个位置没？”
顾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临近后门，旁边就是堆放清洁工具的角落。
“怎么了？”
“那个位置，是‘那位大佬’的。”周宇挤眉弄眼。
“大佬？”
“林栖啊！”周宇见顾言一脸茫然，解释道，“我们年级，不，我们学校的名人！画画超级厉害，听说初中时就拿过全国性的大奖了。就是人特别……独。”周宇斟酌了一下用词，“几乎不跟人说话，上课来，下课走，独来独往。老师都不怎么管他，反正他文化课成绩也还行，艺术生嘛。”
顾言点了点头，对这位“大佬”有了个初步印象——一个有天赋且孤僻的艺术生。他对此并不特别好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来安排了新学期的班干部，分发了一些表格。顾言被临时指定为物理课代表，需要去办公室帮老师拿一份补充教材。
他穿过嘈杂的走廊，按照指示牌走向位于教学楼另一端的教师办公室。完成任务后，他抱着厚厚一摞教材返回，却在经过走廊尽头一个僻静拐角时，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这里远离主要教学区，格外安静。夕阳的光线从西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将空气里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像是悬浮的金色沙砾。
吸引他注意的，是拐角处那扇虚掩着的门。门牌上写着“杂物室-3”，但门缝里，却隐约传来了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极其细微，却富有节奏感。
鬼使神差地，顾言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堆满杂物的混乱景象。房间不大，靠窗的位置清理出了一片空间，支着一个木质画架。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清瘦背影正坐在画架前，微微弓着背，专注地画着什么。
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涌进这间小屋，将那人、画架以及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边。光线勾勒出他柔软的黑发，以及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
是那个空位的主人，林栖。顾言几乎立刻确定了。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
林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下的画纸上。他的动作很稳，手腕灵活地转动，时而快速勾勒，时而细致排线。顾言看不到画的内容，只能看到他偶尔侧头审视画面时，露出的半张脸——鼻梁挺直，嘴唇微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那一刻，时间仿佛放缓了流速。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阳光流淌的静谧声音。顾言忽然觉得，这个被遗弃的角落，因为这个专注作画的少年，而变成了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宁静的孤岛。
他看得有些出神。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专注，或许是门口的光影变化引起了注意，画架前的人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了头。
猝不及防地，顾言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内双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孔的颜色很黑，很深，像两潭幽静的寒泉。里面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顾言的闯入，只是一片落叶飘进了池塘，激不起半分涟漪。
顾言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并非有意窥探，却发现自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有事？”林栖开口了，声音清冽，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语气却和他眼神一样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路过。”顾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自然，“看到门开着，就……抱歉，打扰你了。”
林栖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落在他怀里抱着的物理教材上，然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转回了头，重新拿起画笔，继续他未完成的画。
那姿态，分明是送客。
顾言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尴尬。他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画得很好。”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内那个被阳光浸透的静谧世界。
顾言抱着教材，站在重新恢复安静的走廊里，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个沉浸在光影中的侧影，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
回到教室时，自习课还没结束。顾言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靠墙的角落。位置依旧是空的。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闹哄哄地准备离开时，那个清瘦的身影才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快速地收拾好东西，将书包甩在单肩上，又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涌动的人潮里。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跟他打招呼。
周宇碰了碰顾言的胳膊，小声说：“看，大佬回来了吧？是不是特酷？”
顾言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后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天晚上，顾言在自己新房间的书桌前预习功课。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窗外是城市隐约的霓虹。可是，书本上的字迹却有些模糊，他的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下午那间杂物室里的画面——金色的阳光，悬浮的尘埃，画架前专注的背影，以及那双回过头来时，平静而幽深的眼睛。
他拿起铅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了起来。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是几根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坐在画架前的轮廓，还有窗外斜射进来的、代表阳光的几道射线。
画完，他看着那简陋的草图，怔了片刻，随即有些失笑，将那页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只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同学而已。他对自己说。
然而，有些相遇，就像蝴蝶扇动了翅膀，看似微不足道，却已然在命运的长河里，埋下了通往未知远方的伏笔。
这个秋天，十六岁的顾言，和同样十六岁的林栖，在走廊尽头的画室里，有了第一次短暂的交集。故事，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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