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都山巅的风,第一次带上了腐朽的味道。
桃都指尖抚过树干皲裂的纹路时,指腹沾到的不是万年常青的温润汁液,而是细碎的、带着死气的粉末。她抬头望向遮天蔽日的枝桠,本该在晨曦中泛着清灵光泽的叶片,此刻竟有半数蒙上了灰败,像是被无形的浊气浸过。最让她心惊的是树顶——往常这个时辰,天鸡早已引吭高歌,那声啼能穿透三界迷雾,让地府的鬼门在天光中悄然闭合,可现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又卡住了。”
幽蝶仙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躁,红色古装掠过桃树根系时,裙摆上的亮片撞在凝结的灰白雾气里,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她赤琥珀色的眼瞳望向树下那道若隐若现的阴影——那是鬼门的轮廓,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撑住了似的,边缘不断翕动,溢出的阴煞之气不再是往常的丝丝缕缕,而是成股成股地涌,在山巅聚成翻滚的灰云。
桃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鬼门内外,本该秩序井然的灵魂队伍此刻乱成了一锅粥。门内的魂魄挤在入口,一个个面容呆滞,脚像粘在地上似的,任身后的阴差如何呵斥推搡,都不肯往前挪半步;门外的更离谱,好些已经踏上轮回之路的魂魄,不知被什么牵引着,竟硬生生折返回来,扒着鬼门边缘往里探头,浑浊的眼神里满是对阳世的执念,连带着地脉里的灵气都开始逆向奔涌。
“地脉紊乱到第七天了。”玄鸟仙子的声音从云层落下,她墨色的羽翼在晨光中展开,金鳞流转间却掩不住一丝凝重,“昨夜巡查至江南地界,有村庄整村人一夜白头,皮肤像枯树皮一样起皱,郎中束手无策,说是……沾了死气。”
“死气?”白马仙子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她刚从北境赶回,月白长袍的下摆沾了些暗色的泥点,冰蓝色的眼瞳看向鬼门溢出的灰雾,“地脉本是阴阳界碑,阳气自地表升腾,阴气入地脉循环,如今这景象……”
她没说完,但在场的四位都心知肚明。阴阳混淆了。就像一碗清水和一碗墨汁被强行搅在一起,清浊不分,界限全无。死者的气息逆行冲上地面,活人的生机被死气侵蚀,加速枯萎,这便是那怪病的根源。无药可医,因为病根不在肉身,而在地脉的失衡。
桃都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体内的清灵之气安抚躁动的神树。可当他的灵力顺着树干下沉,触碰到地脉的瞬间,却像撞上了一堵滚烫的墙——本该温润平和的地脉灵气,此刻竟带着灼人的暴戾,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此间的陌生气息。
“不对。”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地脉里除了死气,还有别的东西。”
幽蝶仙子扇动着火红的蝶翼俯冲下去,靠近鬼门边缘时,伸手接住了一缕飘散的灰雾。指尖刚一触碰,她就疼得缩回手,赤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普通的阴煞!里面有……像是被碾碎的执念,又腥又烈。”
玄鸟仙子落在桃都身边,墨玉玄鸟簪上的黑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我昨夜在那村庄的水井里,也发现了同样的气息。井水本该属阴,却混着一股阳间的怨毒,像是……有人在强行逆转地脉的流向。”
白马仙子翻身下马,雪白的神驹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走到桃都身边,冰蓝色的眼瞳望向神树最深的根系处——那里连接着地脉的核心,也是桃都力量的源泉。“你能感知到源头吗?”
桃都闭上眼,神树之灵与地脉相连的感知无限延伸。他“看”到地脉中流动的灵气像被搅乱的江河,浑浊的死气里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光点,那是滞留不去的魂魄的执念。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黑色,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地脉枢纽处,不断散发着扭曲的力量。
“在……忘川与人间地脉交汇的节点。”他艰难地开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那里有后土娘娘设下的封印,按说……”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鬼门方向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死死扒着鬼门的边缘,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拉入阴间,另一半却还在阳世的地界,皮肉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诡异地撕裂开。而她身后,一个穿着现代校服的少年正跪在地上,拼命往前够,哭喊声撕心裂肺:“妈!妈你回来!别丢下我!”
那女鬼听到声音,竟像是突然有了力气,猛地挣脱阴差的拉扯,半个身子探回阳世,枯槁的手死死抓住少年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阳阳……妈不走……妈怕你一个人……”
她的话音刚落,少年的胳膊接触到女鬼的地方,瞬间泛起灰败的颜色,像被迅速氧化的金属,少年却浑然不觉,只是哭喊着:“妈!我不怕!你跟我回家!”
“不好!”玄鸟仙子眼神一凛,墨色羽翼展开,瞬间挡在两人中间,掌心凝聚起淡墨色的灵力,试图将女鬼推回鬼门,“活人沾多了死气会加速衰竭!”
可那女鬼的力气大得惊人,玄鸟仙子的灵力落在她身上,竟只让她晃了晃,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烈的执念,嘶吼着:“不准碰我儿子!”
就在这时,桃都突然注意到,那女鬼身上缠绕的死气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和地脉核心处那根“毒刺”相似的黑色气息。
“是这股力量在放大魂魄的执念!”桃都厉声说道,指尖凝聚起清灵之气,朝着女鬼身上的黑气点去,“让他们分不清阴阳,只想留在执念所在之处!”
清灵之气触碰到黑气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声响,黑气剧烈扭动起来,女鬼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抓着少年的手不由松开。玄鸟仙子趁机发力,将她推回了鬼门内侧。
可就在鬼门即将闭合的刹那,桃都清晰地看到,女鬼身后,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阳世的方向,而地脉深处,那根黑色的“毒刺”似乎跳动了一下,散发出更浓烈的气息。
少年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胳膊上迅速蔓延的灰败色,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幽蝶仙子飞到他身边,指尖洒落点点红光,试图抑制死气的蔓延,却只能勉强让那灰败的颜色停下:“没用,这死气已经入了骨,除非……”
她看向桃都,没说下去。除非能拔掉地脉里的那根毒刺,否则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白马仙子走到桃都身边,冰蓝色的眼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股气息,你觉得像什么?”
桃都望着地脉深处,神树的根系正在微微颤抖,像是在畏惧什么。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凝重:
“像……被打碎的界碑碎片,还带着……上古战场的血腥味。”
话音刚落,桃都山巅的风突然变得更加凛冽,鬼门再次剧烈地翕动起来,这一次,溢出的死气中,似乎夹杂着隐约的、属于兵器碰撞的声音。
地脉深处的那根“毒刺”,好像被惊动了。
桃都将最后一缕清灵之气渡给那少年时,指腹触到他胳膊上的灰败皮肤,竟像摸到了一块被寒冬冻透的石头。少年的体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嘴唇泛着青紫色,眼神里的惊恐渐渐被一种麻木的呆滞取代。
“只能暂时稳住。”幽蝶仙子蹲在旁边,赤琥珀色的眼瞳盯着少年胳膊上不再蔓延的灰斑,语气里带着挫败,“死气已经顺着他的经脉往心口钻了,再拖下去……”
她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像根细针,扎在每个人心头。桃都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股冰冷的死气,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方才扎成马尾的长发随着动作晃了晃,发梢的自然卷扫过颈侧,带起一阵微痒,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头的沉郁。
“必须去忘川节点看看。”他开口时,小虎牙不经意地露了半颗,往日里那点少年人的狡黠此刻全被凝重取代,“那股气息不对劲,界碑碎片怎么会出现在地脉里?”
上古时期的界碑是用来稳固三界壁垒的,材质取自混沌原石,坚不可摧。当年巫妖大战时碎过一块,碎片早就被天帝收走封印在九天玄渊,怎么可能跑到忘川和人间交界的地脉里?
玄鸟仙子落在他身边,墨色罗裙上的金纹在晨光中流淌,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墨玉簪上的黑珍珠流苏轻轻撞在一起:“我去查过典籍,记载里说那块碎碑封印时,气息已经被净化干净了。”
“可刚才那女鬼身上的黑气,分明带着界碑的驳杂感。”白马仙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正安抚着躁动的神驹,月白长袍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团流动的云,“而且……多了些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幽蝶仙子扇动着蝶翼飞到他面前,赤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是什么?”
白马仙子冰蓝色的眼瞳看向地脉深处,那里的混乱气息似乎更浓了些:“说不清楚,像是……很多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又吵又乱,还带着……恨。”
恨?
桃都心头一动,他想起刚才那女鬼抓着儿子不放时,眼中除了执念,确实藏着一丝极深的怨恨,像是在恨这阴阳相隔,又像是在恨别的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尾,那里的自然卷像是天生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此刻却软塌塌地垂着。
“不能再等了。”他突然站起身,素色短打的衣摆被山风掀起,露出底下结实的腰线,“我跟白马去忘川节点,玄鸟你守着鬼门,幽蝶去查那些得怪病的人,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我也去忘川。”幽蝶仙子立刻道,火红的轻纱古装在空中划出一道亮眼的弧线,“地脉里的气息说不定我能看懂,毕竟蝴蝶对气味最敏感了。”
桃都刚想反驳,就对上她那双写满“求你了”的赤琥珀色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丫头看着灵动狡黠,其实最是固执,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无奈地笑了笑,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几分纵容:“行吧,但到了地方听指挥,不许乱跑。”
“知道啦!”幽蝶仙子立刻笑开了,珊瑚红的唇瓣弯成个好看的弧度,身后的蝶翼兴奋地扇动着,洒下点点火星般的光斑。
玄鸟仙子看着他们,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暖意,随即又恢复了清冷:“我会加固鬼门的封印,尽量不让更多死气外泄,你们万事小心。”她说着,抬手结了个印,淡墨色的光晕从她掌心扩散开来,落在鬼门边缘,那些不断翕动的阴影果然安分了些。
白马仙子已经翻身上了神驹,雪白的马身在空中轻轻踱步,她朝桃都伸出手:“走吧。”
桃都握住她的手,借着力道翻身上马,坐在白马仙子身后。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在对方身上,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像雪山顶上的寒气般的气息,和自己身上属于阳光与草木的味道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素色短打的肩膀绷得紧紧的。
“坐稳了。”白马仙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神驹嘶鸣一声,四蹄踏起银白色的光晕,朝着地脉深处疾驰而去。幽蝶仙子扇动着蝶翼跟在旁边,火红的身影像一道流动的火焰,衬得旁边的一人一马愈发清冷。
越靠近忘川与人间的交界地脉,空气中的死气就越浓。原本该温润湿润的地脉灵气,此刻像一锅沸腾的浊水,翻滚着刺鼻的腥气。桃都能感觉到神树的根系在这股气息的侵蚀下,正发出痛苦的颤抖,他自己的灵力也变得滞涩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就在前面。”白马仙子勒住缰绳,神驹在一处断裂的地脉缝隙前停下。
桃都低头看去,那缝隙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灰黑色的雾气,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无数细碎的、像是哭泣又像是嘶吼的声音。而在那雾气的最中心,果然有一点黑色的东西在微微跳动,像是一颗心脏,每跳一下,周围的死气就浓郁一分。
“就是那东西。”桃都的声音有些发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散发的气息和刚才女鬼身上的黑气一模一样,只是浓郁了千百倍。
幽蝶仙子凑近缝隙,赤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色的东西:“好奇怪,它外面好像裹着一层……怨气形成的壳?”
“不止。”白马仙子冰蓝色的眼瞳微微眯起,“你看它旁边。”
桃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黑色“毒刺”的周围,缠绕着无数透明的丝线,那些丝线的另一端,似乎连接着地脉的各个角落,而丝线上,沾着密密麻麻的、像是细小光点的东西——那是……无数魂魄的执念?
“它在吸食执念!”幽蝶仙子失声惊呼,“用这些执念来滋养自己,同时放大魂魄的欲望,让他们滞留不去,扰乱地脉!”
桃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试图调动神树的力量,想将那“毒刺”从地脉里拔出来。可就在他的灵力触碰到那黑色东西的瞬间,对方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
紧接着,桃都的脑海里突然涌入无数混乱的画面——破碎的山河,燃烧的城池,还有无数穿着上古战甲的士兵,他们拿着兵器互相砍杀,鲜血染红了大地……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些士兵的脸上,都带着和刚才那女鬼一样的、深深的怨恨。
“啊!”桃都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头。
“怎么了?”白马仙子立刻扶住他,冰蓝色的眼瞳里满是担忧。
“它……它在传递画面给我。”桃都的声音有些发颤,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眉眼间,“是上古战场的画面,还有……”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还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公’。”
不公?
就在这时,那黑色“毒刺”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黑气,顺着地脉迅速蔓延开来。远处的鬼门方向传来玄鸟仙子的惊呼声:“不好!鬼门的封印被冲破了!”
桃都猛地抬头,只见地脉缝隙里的黑色东西,在黑气的包裹下,竟然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布满血丝的、充满怨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而在那只眼睛的瞳孔里,桃都看到了一个让他浑身冰凉的画面——他自己的脸,正和那些上古士兵的脸,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