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凯旋,万人空巷。
谢知还骑着高头骏马,意气风发,一身银甲在阳光下耀眼夺目。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他于喧嚣中无意侧首,瞥见临街医馆二楼,一扇半开的窗后,一个青衣文人正垂眸煮茶,气质清潋,与周围的狂热格格不入。
似是察觉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归无雁抬眸,与谢知还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只是一瞬,他便淡然垂下眼睫,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可偏偏是这份疏离,在少年将军胜利的顶点,投下了一粒名为“在意”的种子。
当晚,谢知还拒绝了所有庆功宴,鬼使神差地回到那条街,那间医馆早已打烊。他只是在门前驻足,却见归无雁提着一盏灯笼从暗巷走出,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归无雁将灯笼递给他,垂下眸子声音平静:“将军,你的路在前方,不在故巷。”夜晚的风簌簌的吹着,谢知还接过灯笼,指尖无意相触,他心头一跳:“先生怎知我会来?”
归无雁没看他,转身走入夜色,背影清瘦,只留下一句:“我夜观星象,今夜有迷途之人。”看着他渐渐远去,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谢知还伫立良久,觉得这人有些奇怪,明明是个郎中,身上却有一股药味都掩盖不住的凌厉之气,眼底也有藏不住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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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将军府书房。
谢知还摩挲着那盏素白灯笼,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触即分的微凉。那人清潋的眉眼,与周身那股药香也压不住的凌厉,在他脑中反复交错。
“迷途之人……”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丝锐利的笑意,“我征伐四方,从未迷途。先生,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他唤来亲卫,将灯笼递去:“去查。城南,医馆老板,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亲卫领命而去,谢知还走到窗前,望向城南那片沉沉的黑暗。胜利的狂喜早已褪去,一种更隐秘、更汹涌的探究欲,在他心头鼓噪。那是一种面对未知强敌时,才会升起的兴奋与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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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南医馆内室。
归无雁褪去青色外袍,只着素白中衣。他并未点燃灯烛,只是就着清冷的月光,净手,焚香。案上,并非医书,而是一张绘制精细的边境舆图,其上某些关隘,被朱笔划上了极细微的记号。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但他动作间带起的风里,却隐隐有一丝铁锈般的凛冽。他走到窗边,看着将军府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似有冰层崩裂。
“谢知还……”他无声默念,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扣,“凯旋的将军,看见的应是前方万里鹏程,而非……”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而非我这满身风霜的故人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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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亲卫回报。
“将军,查不到。”
“哦?”谢知还挑眉,指节轻叩桌面,“这京城,还有我谢知还查不到的人?”
“那医馆老板叫归无雁,是一年前来到京城的,医术尚可,但性情孤僻,不与朝中任何人往来。再往前……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一片空白?”谢知还眸色转深。越是干净,越是可疑。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潜伏在他凯旋必经之路旁,用那样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看着他……
他想起那双垂眸煮茶的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但在递过灯笼的瞬间,他分明看到虎口处有一层极难察觉的薄茧——那是常年挽弓或是握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一个郎中,为何会手上带茧?
“继续查。”谢知还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用我们在北境的人,查五年来所有与军务相关,却又消失的人。”
他有一种直觉,归无雁的那份“疏离”,并非出于文人的清高,而是源于一种……见过血雨腥风、经历过生死大劫后的沉寂与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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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谢知还换下戎装,穿着一身寻常锦袍,再次出现在那间医馆前。
这一次,他没有骑马,没有带随从,像个普通的求医者。
医馆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归无雁正在柜台后低头碾药,木杵与药臼碰撞,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
“看诊请坐,稍候。”
谢知还依言坐下,目光却牢牢锁在他身上。
归无雁碾完药,净了手,这才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依旧穿着青衣,面容平静无波,仿佛那夜的相遇与对话从未发生。
“将军何处不适?”他伸出三指,准备搭脉。
谢知还并未伸手,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直看进对方眼底,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
“先生,我近日总是心神不宁,眼前总晃着一盏灯笼,和一个……说我迷途之人的身影。此症,何解?”
归无雁搭在脉枕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抬眸,迎上谢知还的目光,那眼底依旧平静,但深处仿佛有冰层下的暗流涌动。
他收回手,语气淡漠如初:
“将军此症,非药石能医。症结不在心神,而在……”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好、奇、过、盛。”
“哦?”谢知还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先生可知,为将者,好奇心不盛,如何洞察先机,克敌制胜?”
两人目光再次相撞,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药香氤氲,却化不开这凝滞的、一触即发的对峙。
归无雁的指尖,在袖中悄然握紧。
他知道,这位敏锐如鹰隼的将军,已经嗅到了他刻意掩藏的秘密。而那粒名为“在意”的种子,正以一种他始料未及的速度,破土而出,疯狂生长,即将缠绕住他们共同的、不可言说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