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归无雁送来宁神药物后，谢知还书房里的烛火确实比往常熄得早了些。那安眠香囊效果奇佳，带着清苦的药草气息，竟比任何助眠的熏香都更让他心神安定。连带着，他眉宇间因调查受阻而积郁的戾气也消散了不少。
这日清晨，谢知还练完枪，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前往衙门，而是鬼使神差地拐向了城南。他告诉自己，是去谢谢归无雁的药，顺便……再“顺路”看看。
时辰尚早，医馆刚开门，小学徒正拿着扫帚清扫门槛。见到谢知还，小学徒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将、将军！”
“嗯。”谢知还应了一声，目光已越过学徒，投向馆内。
只见归无雁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小药碾前忙碌着。他今日未穿外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更显得腰身清瘦，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他捣药的动作微微晃动。晨曦透过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连那平日里清冷的身影，也仿佛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谢知还放轻脚步走过去，并未出声打扰，只是抱臂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归无雁捣药的动作很专注，手腕起伏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与他平日的沉静截然不同，竟有几分……赏心悦目。
许是目光太过专注，归无雁似有所觉，动作一顿，回过头来。见到谢知还，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放下药杵，取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将军？今日怎有空前来？”
谢知还走近几步，很自然地拿起他刚放下的药杵，在指尖转了转，笑道：“先生的药甚好，特来致谢。”他目光扫过案台上那些被碾碎的褐色药材，“这是在准备什么？”
“一些清心祛火的散剂，近日天气燥热，求此药者甚多。”归无雁答道，见他拿着药杵把玩，便伸手欲拿回，“将军，此物污秽，莫要沾了手。”
谢知还却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手，反而学着归无雁刚才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碾了几下，力道却没控制好，差点把药碾掀翻，药材也溅出些许。
归无雁：“……”
小学徒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谢知还自己也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将药杵递还，不自然地干咳一声：“看来这活儿，比舞枪弄棒难些。”
归无雁接过药杵，看着他略显尴尬的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语气却依旧平淡：“术业有专攻。将军还是更适合沙场点兵。”他重新开始碾药，动作流畅自如。
谢知还看着他纤细却稳定的手腕，忽然道：“先生这碾药的手法，倒像是练过腕力。”
归无雁碾药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滞，随即恢复自然，淡淡道：“熟能生巧罢了。”
谢知还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打量起医馆内的陈设。他的目光落在墙角一个半人高的药柜上，其中一个抽屉上贴的标签似乎有些歪斜。他走过去，伸手将那张写着“远志”的标签扶正，指尖在抽屉上轻轻敲了敲，状似无意地问道：“先生这医馆开了多久了？这些药材，都是自己进的吗？”
“一年有余。”归无雁头也未抬，“药材多是从相熟的药商处采购，偶尔也会亲自去城外山中采些鲜品。”
“哦？”谢知还挑眉，倚在药柜旁，目光落在归无雁低垂的眉眼上，“先生还精通辨识草药？看来不仅医术通神，这博物之学也涉猎颇深。不知师承哪位名家？”
这话带着试探，气氛瞬间又有些微妙起来。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衣着华贵，管家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小厮，扶着一个不断呻吟、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了进来。
“归先生！归先生！快救救我家老爷！”那管家显然是熟客，一进来就高声喊道，“老爷他昨夜赴宴归来就腹痛不止，请了两位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
归无雁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谢知还也收敛了神色，退到一旁静观。
那中年男子疼得满头大汗，几乎站立不稳。归无雁让他坐下，三指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诊片刻，又看了看他的舌苔，问了几个问题。
“无妨，是蟹肉与寒梨同食，又饮了冷酒，寒湿凝滞于中焦所致。”归无雁诊断极快，语气肯定，“我开一剂温中散寒 行气的方子，立刻煎服，半个时辰内可见效。”
他转身去写方子，动作迅捷。那管家闻言，如同吃了定心丸，连连道谢，看向归无雁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信赖：“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还是先生医术高明！不像之前那两个庸医，连病症都说不出了所以然来！先生真是华佗再世！”
谢知还站在一旁，看着那管家对归无雁近乎崇拜的态度，又看看归无雁从容不迫，挥笔开方的侧影，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这人明明身负惊天秘密，凌厉锋芒暗藏，此刻却在这小小的医馆里，为了一个吃坏肚子的富商尽心诊治，还被如此感激着。
一种微妙的，类似于“此等人物，岂是尔等能轻易见得”的念头，悄然划过心头。
归无雁开好方子，交给学徒去抓药，又仔细交代了煎服方法和饮食禁忌。那管家千恩万谢地扶着自家老爷走了，临走前还不住地夸赞：“归先生真是仁心仁术，妙手回春啊！”
医馆内重新安静下来。
谢知还看着归无雁净手的背影，忽然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先生这‘华佗再世’的名声，倒是响亮。连这等吃撑了的症候，也劳动先生亲自出手。”
归无雁擦手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了谢知还一眼。见他抱臂倚着药柜，嘴角虽带着笑，眼神却有点凉飕飕的，不由得微微挑眉。
“医者眼中，只有病症，无分贵贱轻重。”归无雁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走到水盆边，将布巾浸湿又拧干，挂好。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谢知还这突如其来的别扭有些莫名其妙，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极淡的调侃，“况且，将军莫非觉得，我这医馆，平日看的都是什么起死回生，经天纬地的大症候不成？”
谢知还被这话一噎，再看归无雁那清凌凌的眼神，仿佛在说“将军你今日怎的如此幼稚”，顿时觉得自己方才那点小心思有些可笑。他摸了摸鼻子，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自然不是。先生仁心，令人敬佩。”
归无雁不再理他，转身去整理刚才被谢知还弄乱的药碾和药材。
谢知还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点莫名的醋意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愉悦。这人就在这儿，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却比任何繁华盛景都更让他觉得舒心。
他走上前，不再打扰，只是将袖中一直带着的一个小锦囊放在案台上。“宫里赏下的新茶，性温，据说对脾胃有益。留给先生尝尝。”说完，也不等归无雁回应，便转身大步向外走去，仿佛只是随手放下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归无雁停下动作，看着那做工精致、明显是御赐之物的锦囊，又抬眼望向门口，谢知还玄色的身影已消失在晨光里。他沉默片刻，伸手拿起那个锦囊，指尖能感受到里面茶叶的轻微摩擦感，还有锦囊本身残留的、一丝属于谢知还的温热。
他轻轻摩挲着锦囊上细腻的纹路，良久，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将那锦囊小心地收进了袖中。
窗外的阳光愈发温暖，药香弥漫的医馆内，一片静谧。而某些悄然滋长的情愫，便在这看似平淡的晨间互动与那一点点无伤大雅的“醋意”中，沉淀得愈发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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