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符纸看起来平平无奇,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文。
谢知还看着那符纸,又看向归无雁。他知道,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张纸,背后可能连接着归无雁不愿提及的过去,连接着那些神秘的“影子”。归无雁将此物给他,意味着向他敞开了通往另一个隐秘世界的一丝缝隙,也意味着,将自身的一部分秘密,交付到了他手中。
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也是一种沉重的托付。
“我信先生。”谢知还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符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指尖触及符纸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一丝微凉的异样,但转瞬即逝。
见他收起符纸,归无雁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神色微松。“夜色已深,将军保重,我先告辞了。”他拱手作别,转身欲走。
“先生且慢。”谢知还唤住他,拿起桌上一包归无雁带来的药材,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更深露重,我送先生回去。”
归无雁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烛光下,谢知还的眼神坚定而专注。他嘴唇微动,似乎想拒绝,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有劳将军。”
夜色朦胧,长街寂静。两人并肩而行,并未乘坐马车,只是踏着清冷的月光。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一种微妙而安宁的气氛在彼此之间流淌,取代了往日或紧张或试探的博弈。他不再追问“影子”和“缠丝劲”,他也不再提及“因果”与“危险”。此刻,他们只是同行在夜色中的两个人。
快到医馆时,归无雁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星象虽示前路艰险,然将星光芒未黯,身边……似有暗辅之星相伴,或可逢凶化吉。”
谢知还闻言,侧头看他。月光洒在归无雁清潋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他知道,这已是这位清冷寡言的先生,所能说出的最接近安慰与鼓励的话语。
“承先生吉言。”谢知还嘴角微扬,“有先生在,便是最好的‘暗辅’。”
归无雁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先一步走到医馆门前,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在身影没入黑暗之前,他极快地低语了一句:“万事小心。”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谢知还站在门外,看着那扇门,许久未曾离去。手中那包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苦香,与怀中那枚符纸的微凉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成了这迷局之中,支撑他的唯一暖意与方向。
他抬头望向浩瀚星空,群星闪烁,深邃难测。父亲的冤屈,朝堂的暗流,神秘的“影子”,还有身边这个身世成谜、却一次次向他伸出援手的归无雁……前路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但他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翌日,谢知还便派了最得力的亲卫副将赵霆,持那枚三角符纸,悄然前往城西百晓斋。
百晓斋门面不大,看起来只是一间普通的书画铺子,客人寥寥。赵霆依言找到冯掌柜,那是个干瘦矮小,毫不起眼的老头,正戴着眼镜临摹字帖。
赵霆将符纸无声地放在柜台上。
冯掌柜瞥了一眼符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常态。他放下笔,慢悠悠地将符纸收起,什么也没问,只沙哑着嗓子道:“客官要问什么?”
“缠丝劲。八年前,北境,落鹰涧。”赵霆言简意赅。
冯掌柜眯着眼,像是在回忆,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半晌,他才缓缓道:“缠丝劲,源于前朝宫内,曾为影卫秘技。前朝覆灭后,影卫四散,此技亦随之流落江湖,修习者极少,且多为独行客,不立门派。因其修炼苛刻,需极高天赋与特定药物辅佐,近二三十年,已近乎失传。”
影卫秘技!谢知还得到回报时,心中巨震。前朝影卫,那是专门负责暗杀、刺探、保卫皇室的秘密力量,手段诡谲狠辣。若父亲的死与擅长缠丝劲的人有关,那牵扯的层面,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至于八年前北境……”冯掌柜当时压低了声音,“那段时间,落鹰涧一带确实不太平。除了明面上的军队,暗地里也有几股人马在活动。据零星的传闻,似乎有一伙身份不明、身手极高的人曾在附近出没,行事风格狠辣,不留活口。但他们就像鬼魅,来去无踪,无人知其来历目的。朝廷的案卷里,自然不会记载这些。”
冯掌柜所知也仅限于此,但他最后提了一句:“客官若想深究,或可留意当年也曾出现在北境,且与各类三教九流打交道甚密之人。比如……一些负责军需采买、物资调配的官员,或者……一些看似不起眼,却能接触到各方消息的‘闲人’。”
“军需采买……物资调配……”谢知还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吏部侍郎周明远,在八年前,似乎曾在户部任职,短暂参与过北境的军需调度?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而另一边,归无雁自那夜从将军府回来后,也变得异常忙碌。他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并非问诊,而是去往一些鱼龙混杂的茶楼、酒肆,甚至是一些早已荒废的庙宇旧址。他似乎在凭借自己的方式和渠道,暗中查探着什么。
这日午后,归无雁刚从一间位于码头区的嘈杂茶馆出来,便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拦住了去路。那妇人衣衫褴褛,面色惶急,怀中的孩子脸色青紫,呼吸微弱。
“先生,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吃了河滩上捡来的东西,就变成这样了!”妇人带着哭腔哀求道。
归无雁神色一凝,立刻上前查看。孩子约莫三四岁,瞳孔已有散大迹象,脉搏微弱欲绝。他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如电,刺入孩子几处要穴,暂时护住心脉。
“他吃了什么?具体样子?”归无雁一边施针,一边沉声问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妇人被他镇住,哆哆嗦嗦地描述:“是……是个红色的果子,长得怪好看的,就在那边废船坞后面的河滩上……”
红色果子?废船坞?归无雁眼神微变。那地方他知道,早年是漕运码头,后来废弃,环境复杂,怎会凭空长出能让人顷刻间毒发至此的异果?
他无暇细想,抱起孩子,对那妇人道:“跟我回医馆,他需要立刻用药!”
他抱着孩子匆匆赶回医馆,立刻关门谢客,全力救治。那毒素极为猛烈古怪,若非他医术高超且见多识广,几乎难以回天。经过近两个时辰的紧张施救,孩子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沉沉睡去。
归无雁累得几乎虚脱,额上布满细汗。他洗净手,看着那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离去,眉头却紧紧锁起。他取来纸笔,将妇人所描述的红色果子的形状、特征,以及孩子中毒后的症状、脉象,详细记录下来。
这种毒素,他并非第一次见到。在天机阁尚未覆灭时,他曾在一卷极为古老的、关于异域奇毒的孤本上,见过类似的记载。那上面提及,这种名为“赤焰萝”的毒果,并非中原产物,而是生长于极西酷热之地,且需要特定的环境才能存活。
它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外的废船坞?是意外流入,还是……有人刻意种植?
联想起近日暗中查探时,在那些三教九流口中听到的一些关于京城近期出现生面孔、以及某些地下交易变得活跃的零碎信息,归无雁的心中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与谢知还正在追查的旧案,又是否相关?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谢知还追查父亲死因,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火把,不仅照亮了前路,也可能惊动了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而他自己,这个本已决心远离一切纷争的天机阁弃徒,似乎也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越来越深的旋涡之中。为了那个执意前行、或许会成为下一个目标的将军,他不能再仅仅停留在暗中提示的阶段了。
他需要更主动地去探寻,去连接那些散落的碎片。或许,是时候去拜访一下那位看似无所事事,实则消息灵通的靖安王,或者……动用一些,他发誓不再触碰的,属于“天机阁”的旧日人脉了。
风险巨大,但,别无选择。
夜色渐浓,医馆内灯火如豆。归无雁清瘦的身影立在窗前,如同一支即将投入狂风暴雨中的青竹,孤直,却带着斩破迷雾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