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傅沉舟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份白纸黑字、却带着猩红标题的文件上，“立案调查”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视线几乎要扭曲。他这辈子，从未被人以这种方式，用这种东西，指着鼻子。

　　还是被林未——那个在他身边十年，温顺、安静、如同他手中一件精密工具的林未。

　　荒谬感夹杂着被冒犯的震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涌。他几乎是机械地抬手，想去夺那份文件，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纸张边缘的锐利。

　　林未却在他碰到之前，手腕微微一转，从容不迫地将文件收了回去，重新叠好，放回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帆布包里。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或畏惧。

　　“傅先生，”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这秋日的晚风更凉，“调查通知会正式送达傅氏集团法务部。我只是提前，恰好，遇到您，告知一声。”

　　她特意加重了“恰好”两个字，让傅沉舟明白，这绝非巧合。她是故意的。

　　傅沉舟的手僵在半空，握紧，骨节泛白。他看着她，试图从那张清冷淡定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找到一点属于“林秘书”的顺从或慌乱。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陌生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不容撼动的力量。那种力量，并非来自于她本身，而是来自于她背后所代表的，凌驾于一切资本之上的规则。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他鼻息生存的秘书林未了。

　　她是市监局调查员林未。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混杂着最初的怒火，浇了他一个透心凉。却也让他在极致的难堪中，强行找回了些许理智。

　　他缓缓收回手，插进西裤口袋，挺直了背脊，试图重新建立起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他知道，这姿态在此刻的她面前，可能已经苍白无力。

　　“林未，”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风暴，“你到底想干什么？用这种方式引起我的注意？报复？”

　　林未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傅沉舟的神经，带着淡淡的嘲讽。

　　“傅总，您想多了。这只是我的工作。”她拎了拎手里的菜篮子，里面翠绿的青菜和鲜红的番茄透着鲜活的生活气息，“我现在拿的是纳税人的钱，自然要为公共利益服务。傅氏集团是否存在违规行为，调查清楚了，对市场、对公众，都有交代。”

　　她顿了顿，迎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补充道：“至于私人恩怨？抱歉，我的新工作很忙，没时间纠结那些已经翻篇的旧事。”

　　“翻篇？”傅沉舟咀嚼着这两个字，胸口一阵窒闷的疼。十年，在她那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他还想说什么，一辆黑色的、挂着普通牌照的公务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小区门口停下。驾驶座下来一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男人，看到林未，点了点头：“林姐，没事吧？”

　　“没事，王哥。”林未应了一声，然后对傅沉舟礼貌而疏离地点了下头，“傅先生，我的同事来了，就不多聊了。后续调查，还请傅氏集团积极配合。”

　　说完，她不再看傅沉舟一眼，转身走向那辆公务车，拉开车门，利落地坐了进去。

　　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留恋。

　　傅沉舟站在原地，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载着林未消失在老城区的巷口，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不再是以前他熟悉的香水味，而是某种皂角的干净气息。

　　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锃亮的皮鞋边。他第一次觉得，这初秋的风，竟如此刺骨。

　　“傅总？”特助不知何时下了车，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傅沉舟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盯着空荡荡的巷口，声音沙哑：“查。她是怎么进的市监局，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接触了什么人，给我一字不落地查清楚！”

　　“是，傅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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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务车内，气氛有些安静。

　　开车的王哥是单位里的老同志，看了眼后视镜里神色如常的林未，忍不住开口：“小林，刚才那位是……？”

　　“傅氏集团的傅总。”林未坦然回答，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之前发立案通知的调查对象。”

　　王哥“嚯”了一声，显然也知道傅沉舟和傅氏的名头。“阵仗不小啊，他亲自跑来堵你？没事吧？”

　　“没事。”林未笑了笑，眼神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只是恰好遇到，提前打了个招呼。王哥，前面菜市场门口停一下就行，我买点菜。”

　　“好嘞。”

　　车子在菜市场附近停下，林未道谢下车。走进喧嚣嘈杂、充满生活气息的菜市场，闻着蔬菜的泥土味和鱼腥味，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面对傅沉舟，她并非表面那么平静无波。

　　十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在他面前，身体里属于“林秘书”的那部分本能还会下意识地绷紧。但当她摸到包里那份文件，感受到它所代表的意义时，那份紧绷就会迅速被一种更强大的底气所取代。

　　那不是来自于任何人的宠爱或施舍，而是来自于规则，来自于她凭借自己努力考取、并誓言维护的公平正义。

　　她不再是谁的附庸，谁的替身。

　　她现在是林未，靠自己的能力吃饭，用自己的力量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林未。

　　在菜摊前挑拣着新鲜的小油菜，摊主大姐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林姑娘，下班啦？今天这油菜水灵，来一把？”

　　“好啊，大姐，称一把。”林未笑着回应。

　　这种简单、质朴、充满烟火气的人际交往，让她感到真实而放松。不再需要揣摩上司的心思，不再需要应对酒桌上虚与委蛇的应酬，不再需要凌晨两点随叫随到。

　　她回到租住的老小区，虽然陈旧，但邻居和睦。上楼时，对门的阿姨正好出来倒垃圾，看到她，笑眯眯地说：“小林回来啦？我晚上包了饺子，一会儿给你送一碗？”

　　“不用了阿姨，太麻烦您了，我买了菜……”

　　“客气啥！独身在外，邻居不就是互相照应嘛！等着啊！”阿姨热情地摆摆手，不容拒绝。

　　林未心里一暖，轻声道谢。

　　打开房门，是她精心布置过的小窝。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阳台上养了几盆绿萝，生机勃勃。书桌上，还堆着一些她正在学习的政策法规文件。

　　她换上家居服，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餐。厨房里响起洗菜切菜的清脆声音，锅里的水开始冒出温热的白气。

　　这一切，平凡，琐碎，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充实。

　　她知道，傅沉舟不会轻易罢休。今天的碰面，只是一个开始。以他的性格和掌控欲，必然会有后续的动作。

　　但她也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或许没有傅氏集团那样泼天的富贵，却给了她最坚实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轻易拿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秘书了。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她在市监局带她的老师，科长张启明。

　　“小林，没事吧？”张科长的声音带着关切，“我听说傅沉舟今天去找你了？”

　　消息传得真快。林未并不意外，单位对于他们这些新人，尤其是接触敏感案件的，自然会多几分关注。

　　“我没事，张科。他只是恰好遇到，我已经明确告知他配合调查了。”

　　“嗯，你处理得很好。”张科长语气欣慰，“傅氏这个案子，背景复杂，压力肯定会有的。你记住，我们依法办事，秉公处理，就不用怕任何人和任何事。有什么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

　　“我明白，谢谢张科。”

　　挂了电话，林未看着锅里翻滚的饺子（对门阿姨果然送来了），白色的蒸汽氤氲了窗户，也模糊了窗外城市的霓虹。

　　她握了握拳，感受着内心逐渐坚定的力量。

　　风暴或许即将来临，但她已不再是浮萍。

　　她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并且，准备好了迎接一切。

　　而另一边，傅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

　　傅沉舟听着特助的初步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林小姐是通过全省统一公务员考试，笔试面试综合第一的成绩考入市监局的。资格审查、背景调查全部正常通过。她进入单位后，被分配在反垄断与反不正当竞争调查科，表现……非常优秀，深受科长张启明的赏识。这次傅氏的案子，她确实是调查组成员之一，而且……提出关键调查方向的就是她。”

　　“第一……关键调查方向……”傅沉舟喃喃重复着，指尖的烟快要燃尽，烫到了手指他都浑然未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用了十年顺手了的秘书。

　　他亲手，将一个最了解傅氏内部运作规则、甚至可能了解某些灰色地带的人，推到了对立面，并且，为她武装上了最名正言顺的利刃。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意，如同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窗外璀璨的江城夜景，第一次觉得，这片他曾经以为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商业帝国，脚下的大地，似乎正开始出现裂痕。

　　而裂痕的源头，来自于那个他曾经最不设防、也最未曾真正放在平等位置上看待的女人。

　　林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