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
外婆的园子,是被世界遗忘的一角,却是我整个童年的宇宙。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间就慢了下来。园子不大,却挤满了生命——豆角藤蔓缠着篱笆,向日葵总是歪着头,像是永远没睡醒。而在这一切之上,统治着这个绿色王国的,是那只名叫“大锯”的狸花猫。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外婆哼着童谣,把一颗颗种子埋进土里。
大锯就蹲在她脚边,尾巴轻轻拍打地面,仿佛在打拍子。它是外婆从柴火堆里捡回来的,当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叫声却响亮得像拉锯。外婆说:“就叫大锯吧,扯着嗓子喊,准能长大。”
它真的长大了,毛色油亮,身手矫健。白天,它是园子的守护神,追蝴蝶扑蚂蚱;傍晚,它跳上墙头,目送夕阳西沉。外婆说,大锯认得每一株植物,哪颗西红柿熟了,它就在那棵旁边多蹲一会儿,等人来摘。
那年夏天,舅舅要接外婆去城里住。
“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外婆哼歌的声音轻了许多。
城里来的舅舅站在园子里,皮鞋沾了泥:“妈,这老房子该卖了。还有这猫,总不能带去楼房。”
外婆没说话,只是弯腰拔草。大锯蹭着她的裤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知道外婆不会走。她的根扎得太深了,和园子里的老枣树一样,挪不动了。
舅舅走后第三天,大锯不见了。
外婆什么都没说,照常浇水、施肥、除草。只是傍晚坐在门槛上哼歌时,手总是无意识地摸着身旁的空地。
“大锯——回来——”
我在暮色里一声声地喊,回答我的只有风吹过豆角叶的沙沙声。
外婆摇摇头:“别喊了。猫认家,想回来自己就回来了。”
可一天,两天,三天……园子安静得让人心慌。没有大锯追蝴蝶的身影,向日葵歪着头,显得更寂寞了。
直到那个雨夜,雷声把我惊醒。透过窗,我看见外婆打着手电在园子里找什么。雨打湿了她的白发,她却浑然不觉。
“外婆!”
我冲出去,把伞举过她头顶。
她转身,雨水和泪水在脸上分不清:“我就怕……怕它受伤了回不来。”
那一刻我才明白,外婆不是不在乎,只是把牵挂都埋在了土里,像对待她的种子。
第七天傍晚,我正帮外婆绑豆角架,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喵——”
大锯回来了,瘦了,瘸了一条腿,但眼睛依然明亮。它一头扎进外婆怀里,蹭啊蹭,咕噜声大得整个园子都能听见。
外婆笑了,那是我见过最明亮的笑容。她仔细检查大锯的伤腿,用旧布条轻轻包扎,然后进屋端出一直温在锅里的鱼拌饭。
“你看,”外婆摸着大锯的脑袋,“我就说它会回来。”
后来舅舅又来过几次,再也不提接外婆进城的事。他帮忙修了漏雨的屋顶,还给大锯买了个柔软的猫窝——虽然大锯还是更喜欢睡在外婆的旧藤椅上。
很多年后,外婆不在了,我继承了那个园子。
大锯已经很老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晒太阳。我学着外婆的样子种菜、哼歌,而大锯依然是我的监工。
某个黄昏,它慢慢走到那棵歪脖子向日葵下——外婆最喜欢的地方——安静地趴下了,再也没有起来。我把它葬在那里,和外婆的回忆一起。
如今园子依然繁茂,又来了新的小猫,我也成了别人的外婆。每当孩子们围着我唱“拉大锯,扯大锯”,我都会想起那个关于等待与守护的夏天。
有些根,一旦扎下,就再也不会离开。就像外婆的园子,就像大锯的归来,就像爱——它们静静地生长,年复一年,在每一个相信奇迹的心里,枝繁叶茂。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