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触碰

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郁星茶从浅眠中唤醒。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微光，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影子，像极了母亲常用的藤条。她缩了缩脖子，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毯上，毛茸茸的触感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楼下传来咖啡机运作的嗡鸣，还有书页翻动的轻响。郁星茶知道，那是父亲在准备早餐前的晨读时间。而母亲……她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望，果然看见姜九笙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那本被她偷偷称为“禁忌圣经”的清单。

七岁的孩子对危险有着本能的敏锐，可昨夜残留的、对温暖的渴望，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想起幼儿园里，别的小朋友每天早上都会扑进妈妈怀里撒娇，会得到一个带着奶香的吻。而她记忆里的母亲，拥抱总是带着距离，亲吻更是从未有过的奢侈品。

或许今天可以不一样？她攥着睡衣的衣角，脚尖在地毯上蹭了蹭。昨天傍晚，她主动把背得滚瓜烂熟的乘法口诀背给父亲听时，父亲摸了摸她的头，说“星茶真棒”。那一点点的温柔，给了她此刻冒险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哒哒哒地跑下楼，径直冲向姜九笙。

郁星茶妈咪！

姜九笙正低头在清单上写着什么，笔尖顿了顿。在她抬头的瞬间，郁星茶已经扑进了她怀里，小脑袋埋在她颈窝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和想象中柔软的馨香完全不同。

时间仿佛凝固了。

郁星茶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身体瞬间的僵硬，像一块突然被冰封的湖。她的手臂悬在半空，既不敢抱紧，也舍不得松开，小小的身子在母亲怀里微微发颤。

姜九笙谁让你这么没规矩的？

姜九笙的声音冷得像晨间的露水，没有丝毫温度。

郁星茶的心脏猛地一沉，眼眶瞬间红了。她慌忙想从母亲怀里退出来，可姜九笙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威严。

姜九笙清单第七条

姜九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在审视一件偏离轨道的物品

姜九笙与人相处保持礼貌距离，尤其在非私密场合，禁止肢体过度接触。你忘了？

郁星茶咬着下唇，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姜九笙的真丝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郁星茶我……我想要妈咪……抱抱……(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孩童特有的委屈和茫然。

姜九笙想不是失礼的借口。

姜九笙松开手，郁星茶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毯上。她看见母亲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时，目光扫过茶几——那里放着一根细长的竹板，是前几天她吃饭时打翻汤碗后，母亲特意放在那里的“警示”。

郁星茶的呼吸骤然屏住，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她不怕疼吗？怕的。上次被竹板打小臀部时，那种细密的、火辣辣的疼，让她半夜都在哭醒。

可姜九笙没有去拿竹板。她只是弯腰，捡起掉在沙发上的笔记本，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却更让人心慌

姜九笙去洗漱，十分钟后到餐桌前。早餐前要背完今天的古诗，背错一个字，罚抄二十遍。

说完，她转身走向厨房，留给郁星茶一个挺直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

郁星茶坐在地上，眼泪糊了满脸。晨光已经铺满了客厅，却照不进她心里那片突然变得冰凉的角落。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拥抱，会变成“失礼”，会触犯那条她甚至记不清的清单。

这时，郁星哲端着两杯热牛奶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女儿坐在地上哭，又看了看妻子紧闭的书房门，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放下牛奶，蹲下身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郁星哲星茶，妈妈不是不爱你。她只是……只是觉得，规矩比撒娇更重要。你想想，要是连基本的礼仪都做不好，以后怎么成为优秀的人？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可郁星茶却听出了和母亲如出一辙的逻辑——所有的拒绝，都裹着“为你好”的糖衣。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问

郁星茶爹地，优秀的人，都不能抱妈咪嘛？(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

郁星哲的动作顿了顿，手指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郁星哲先去洗漱吧，不然要迟到了。古诗背不熟，妈妈会不高兴的。

郁星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洗手间。镜子里的小女孩，眼睛红红的，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她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水流哗哗作响，掩盖了她压抑的呜咽。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昨天在幼儿园画的画——画里的妈妈有着温暖的笑容，会张开双臂拥抱她。可那幅画，被她藏在了床底最深的角落，因为她隐约知道，那样的妈妈，是被列在母亲的禁忌清单里的，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早餐桌上，郁星茶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姜九笙坐在对面，翻看着手边的文件，偶尔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总带着审视的锐利。

姜九笙《静夜思》，背。

姜九笙突然开口。

郁星茶一个激灵，连忙放下杯子，挺直脊背

郁星茶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奶声奶气地)

她背得又快又准，声音却还有些发颤。

姜九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淡淡道

姜九笙今天放学回来，把这首诗的意思用自己的话写下来，不少于两百字。

郁星茶攥紧了手里的勺子，指尖泛白。她知道，这是变相的“惩罚”，因为她早上的那个拥抱，破坏了母亲定下的规矩。

父亲在一旁默默喝着咖啡，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出门前，郁星茶换好幼儿园的制服，站在玄关等母亲。姜九笙拿起她的小书包，突然开口

姜九笙下午我会晚点回来，让张阿姨去接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郁星茶的肉肉脸

姜九笙记住早上的事。再犯，就不是写两百字这么简单了。

郁星茶用力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门被关上的瞬间，她听见母亲在门外和父亲低声说着什么，隐约有“规矩”“习惯”“不能纵容”几个词飘进耳朵。她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七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原生家庭”，不懂母亲的严苛背后藏着怎样的过往，她只知道，那个清晨的拥抱，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和母亲之间那道本就存在的鸿沟里，让那道鸿沟变得更深、更冷。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玄关的窗户照在她身上，却暖不透那颗被“禁忌”冻得发疼的心。她不知道，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母亲的清单上，究竟还藏着多少让她望而生畏的条目。她只知道，从今天起，“拥抱妈妈”这件事，会像其他被禁止的事情一样，成为她心里又一个不敢触碰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