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穿过加护病房那扇厚重的隔音玻璃,在冷灰色的地板上切割出泾渭分明的光暗界限。空气里只有医疗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林晚意坐在病床边的扶手椅里,指尖捏着几张打印纸的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她的声音平直,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新闻稿,“夫妻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的,应当准予离婚。”
病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鼻息间接着供养管,阖着眼帘,像是沉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深渊里。这就是她那名义上的丈夫,陆家这一代的掌舵人陆淮舟,一场离奇车祸后的幸存者,也是她被家族像弃子一样推出来,完成这场商业联姻的“战利品”。
一个植物人丈夫。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关于财产分割部分,”她继续往下念,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位于南山区的别墅归乙方所有,即本人,林晚意。陆氏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
念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像是被那串数字烫到。
真是大手笔。为了堵住她这个“替嫁”女儿的嘴,也为了做给外界看,陆林两家倒是出奇地一致大方。可惜,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她抬起眼,视线落在陆淮舟脸上。
即使是在昏睡中,即使带着医疗管线的阻碍,这张脸依旧有着令人心折的资本。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略显苍白的直线。据说他醒着的时候,眼神锐利得能剥开人的伪装,手段更是雷厉风行,在商场上从无败绩。
可现在,他只是个无知无觉的睡美人。
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睡美人。
林晚意微微倾身,将手里的离婚协议草案轻轻放在他枕边,靠近他耳廓的位置。动作间,她病号服宽大的袖口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手腕,以及手腕内侧一道已经淡去、但仔细看仍能分辨出的陈旧疤痕。
“陆先生,”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气音,像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截然相反,“早点签字,对你我都好。”
她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毫无反应。几秒后,她才缓缓直起腰。
就在身体后退的瞬间,她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向后探去,指尖悄无声息地滑入自己坐着的那个扶手椅的坐垫缝隙深处。
那里,藏着一副冰冷、坚硬、结构精巧的金属手铐。
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冰凉质感,她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一瞬。这是她的底牌,她的退路,也是她在这场荒谬婚姻和家族倾轧中,唯一能紧紧抓在手里的、属于她自己真实世界的东西。
她正准备收回手,病房门被轻轻叩响。
几乎是同时,她脸上的所有细微表情瞬间收敛,又变回了那个温顺、带着点忧郁的,尽职照顾植物人丈夫的“陆太太”。
护士推着护理车进来,进行每日的例行检查和翻身。林晚意站起身,退到窗边,安静地看着护士熟练地操作。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柔和而无害。
没有人知道,这个被家族牺牲、看似柔弱可欺的“替嫁新娘”,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内部档案里,代号“夜莺”,是让多个跨国犯罪组织头疼不已的追踪专家。更没有人知道,她嫁入陆家,除了家族的逼迫,还有她自己的目的——调查陆淮舟与那个庞大犯罪帝国之间,若隐若现的联系。
护士做完护理,轻声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林晚意走回床边,看着护士调整后陆淮舟的睡姿。他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让她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是错觉吗?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归于平静。
或许是吧。一个被宣告苏醒几率极低的植物人,怎么可能会有表情。
她重新坐下,却没有再去碰那份离婚协议,也没有再去确认手铐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染上黄昏的暖橘,又逐渐被墨蓝吞噬。
夜色渐深。
护工进来协助完成了晚间护理后,病房里彻底只剩下她和床上那个呼吸平稳的男人。林晚意去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换上自己的睡衣,然后关掉了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柜上的小夜灯,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
她掀开被子,在陆淮舟身侧小心翼翼地躺下。
这张病床足够大,她刻意保持着距离,但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依旧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是消毒水味,还有一种……很干净的,像是雪后松林般冷冽的味道。
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林晚意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
就在混沌与清醒的交界,她猛地一个激灵。
不对。
房间里多了一道呼吸声!
不是陆淮舟那平稳悠长的呼吸,而是另一道,更轻、更浅,带着某种刻意收敛的意味,近在咫尺!
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快于思考,她的右手如同蛰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再次探向坐垫缝隙——
抓空了!
她藏在那里的手铐,不见了!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就在她身体僵硬,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对策的瞬间,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精准地攥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甚至让她感到了细微的疼痛。
林晚意霍然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夜灯光线下,清明、锐利,没有丝毫昏睡初醒的迷茫,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玩味?
陆淮舟看着她,薄唇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因为长时间未使用而带着低哑,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装失忆好玩吗?”他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她所有的伪装,“国际刑警小姐。”
林晚意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而陆淮舟,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握着她的手腕,力道未松,另一只手却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身侧的被褥下,摸出了那副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手铐。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惊雷。
他将那副冰冷的手铐,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床单上,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她被他攥住的那只手腕旁边。
然后,他俯身凑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用那种低沉而危险的语调,一字一顿:
“现在,逮捕你的罪名是——”
他的目光锁住她骤然失血的脸,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