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的对峙像一场无声的潮汐，退去后，留下满地湿冷的沙砾和更深的谜团。
回到西厢院，陆淮舟径直进了主卧，那个银灰色的金属箱被他随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解释，林晚意也没有再问。有些界限，在彼此身份心照不宣的此刻，贸然跨越只会引来更深的戒备。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老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佣人依旧恭敬，早餐依旧精致，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刻板的宁静。
陆淮舟提出要去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他苏醒。
福伯神色如常地安排下去。
林晚意跟在他轮椅后方，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位于老宅最深处的祠堂。越是往里走，那种森严、古老的气息就越发浓重，连阳光似乎都透不进来几分。
祠堂是一座独立的、更为古老的建筑，飞檐斗拱，黑漆木门紧闭着，上面衔着铜环的兽首面目狰狞。
福伯上前，用一把造型古拙的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铜锁，推开木门。
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祠堂内部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在祖宗牌位前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密密麻麻的牌位层层叠叠，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闯入的后人。
陆淮舟示意福伯在外面等候。
福伯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祠堂的门。
偌大的祠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无数沉默的牌位。
轮椅碾过光滑的青石板地面，发出空旷的回响。陆淮舟操控轮椅，来到香案前，拿起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动作缓慢而郑重地插进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苍白而深刻的侧脸。
林晚意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她没有上香，她的身份，于陆家祖宗而言，终究是个外人，一场交易下的产物。
上完香，陆淮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转动轮椅，面向那一排排的牌位，目光沉静地扫过，最后停留在最高处那几个尤为古旧的牌位上。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香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陆淮舟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带着回音，显得有些缥缈。
林晚意看向他的背影：“彰显你陆家继承人的正统，顺便让我感受一下百年世家的‘底蕴’？”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陆淮舟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正统？底蕴？”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弄，“这些都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是演给外人看的戏台。”
他操控轮椅，缓缓转过身，面对林晚意。在祠堂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那层层烟雾，直抵人心。
“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陆家这艘船，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早就被蛀空了。有些人，披着家族的外衣，做的却是掘坟的勾当。”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林晚意身上：“你要找的那些‘老鼠’，啃噬的不仅仅是陆家的基业，还有更多……你看不到的东西。”
更多看不到的东西？
林晚意心头一凛。他指的是什么？那个潜藏的犯罪网络涉及的，难道不仅仅是经济犯罪？
“比如？”她忍不住追问。
陆淮舟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她，投向祠堂一侧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陆家族谱织锦。
“陆家祖上，并非纯粹的商贾。”他忽然说起了一段看似不相干的往事，“乱世之时，也曾出过执掌暗卫、护卫一方的将领。有些东西，有些责任，是刻在血脉里的，甩不掉，也……不能甩。”
暗卫？护卫一方？
林晚意瞳孔微缩。她猛地将之前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陆淮舟远超常人的身手，他对装备的熟悉，手腕的痕迹，枪茧，以及他对那个黑衣人的威慑力……
一个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
难道陆淮舟，或者说陆家这一支，至今仍在暗中承担着某种……特殊的国家使命？而他口中的“老鼠”，啃噬的不仅仅是陆氏集团，还可能危及到这种隐秘的使命？
所以他才要伪装，才要暗中调查，才要揪出内鬼？
如果这个猜想成立，那么很多矛盾似乎就能解释得通了。他与国际刑警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一致的！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陆淮舟。这可能是试探，可能是另一个更精妙的谎言。
陆淮舟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深邃难辨：“意思是，我们的‘交易’，或许可以更坦诚一些。至少，在清理门户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暂时一致。”
他操控轮椅，缓缓向她靠近，直到两人距离极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我可以给你更多、更直接的线索，帮助你，或者说帮助你的组织，更快地找到你们想找的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力，“但前提是，你需要向我证明，你值得这份‘坦诚’。”
“如何证明？”
陆淮舟的视线，落在了她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昨夜曾紧握着那柄乌黑的短刺。
“下一次，”他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当你再遇到像昨晚那样的‘不速之客’时，收起你的武器，站在我身后。”
他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信任是合作的基础，林晚意。而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祠堂里，青烟依旧袅袅。
祖宗牌位沉默地注视着下方这对各怀心思的男女。
一个要求她交出部分主动权，展示信任的要求。
林晚意看着陆淮舟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墨色眼眸，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选择。
是继续维持表面合作、互相提防，还是……冒一次险，踏入他划出的、可能更危险也可能更接近真相的领域？
她沉默着，祠堂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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