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夏天,知了的鸣叫比往年都要聒噪,一声接一声,仿佛在用尽全部力气挽留什么。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某种粘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这种氛围开始在不经意间流转,尤其是在裴若溪身上。
当徐依依和几个女生热火朝天地讨论暑假要去哪个郊外露营,带什么牌子的驱蚊液,晚上能不能看到银河时,裴若溪常常是安静的。她会侧过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教学楼旁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上,粉白的花瓣在微风里簌簌飘落,她的眼神也跟着飘远了。
细心的苏瑾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她回答问题时慢了半拍的笑容,她偶尔在笔记本边缘无意识画下的凌乱线条,都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终于,在一个和往常一样喧闹的放学午后,大部分同学都像出笼的小鸟般冲出了教室。苏瑾辰看着裴若溪独自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轻轻拦在了她的课桌前。
“若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最近怎么了?感觉……你好像有心事。”
裴若溪的动作顿住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仿佛那颗石子承载了她所有的重量。
“没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别骗我,”苏瑾辰的语气很温和,却很坚持,“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考北辰的。可你这几天上课都走神,连程修远都看出来你不对劲了。”
听到“北辰”两个字,裴若溪的肩膀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瑾辰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终于,她抬起头,眼眶有些微微发红,声音比刚才更轻了,轻得苏瑾辰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
“我爸爸的工作……调动了。”
苏瑾辰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裴若溪避开了他困惑的目光,继续用那种近乎破碎的声音说:“我们全家……下学期,要搬去另一个城市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苏瑾辰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句“一起考到北辰中学”的约定言犹在耳,那个他们为之埋头苦读、互相鼓励的目标仿佛还在眼前闪耀,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粉碎。
他看着她低垂的头,看着她用力绞在一起的泛白手指,看着她脚下那颗被反复碾压、几乎要嵌入地面的石子,一种混合着震惊、无措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像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裴若溪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收紧,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沉默地从苏瑾辰身边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仿佛在逃离一个即将让她崩溃的现场。
苏瑾辰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雕塑。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穿过洒满夕阳的走廊,走过喧闹的操场边缘,最终消失在校门口那片晃眼的光晕里。他的嘴唇还保持着刚才微张的姿态,那个没能问出口的“为什么”哽在喉咙深处,化作一片灼人的苦涩。
裴若溪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完了回家的路。周围的喧嚣——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行人的谈笑——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推开家门,母亲似乎想说什么,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脸色,欲言又止。裴若溪没有力气回应,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我回来了”,就径直穿过客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咔哒”一声,房门轻轻锁上。仿佛终于隔绝了外部世界,她一直强撑着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后背无力地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手指有些发颤地打开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相册,封面是柔软的蓝色绒布,已经有些旧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来,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翻开。
第一页,就是六年级时,他们赢得诗词大赛后,在孙老师带领下拍的合照。照片上的她,站在苏瑾辰旁边,手里捧着奖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骄傲。而苏瑾辰呢,他微微侧着头,目光并没有完全看镜头,似乎正看向她这边,嘴角噙着那抹她熟悉的、温柔而清浅的笑意。阳光正好,落在他们同样年轻、同样充满光彩的脸上。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带笑的脸,拂过他清澈的眉眼。当时的情景瞬间涌上心头——他如何在赛前一遍遍陪她练习,如何在关键时刻递给她解题思路,如何在获胜后悄悄对她说“看,我们做到了”……
“我们”……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照片上那张笑脸在水光中晕开,变得不再清晰。她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相册封面上,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
房间里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和窗外依旧聒噪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蝉鸣。
这个他们曾经一起奋斗、一起畅想未来的夏天,忽然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张照片,此刻承载的不是甜蜜的回忆,而是即将离别的、尖锐的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