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风裹着碎雪,像无数把细刃刮过青石板路。江临霜蜷缩在棠刃阁后山的梅树下,玄色劲装被寒风灌得猎猎作响,指尖早已冻得发紫,却仍死死攥着一枚半融的梅花瓣。十岁那年被抛弃的画面,总在这样的寒夜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父母的背影消失在渡口的浓雾里,他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喊哑了嗓子,只换来船桨划开水面的哗哗声,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
“既是被弃之人,便莫要再守着那些无用的念想。”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棠刃阁独有的冷冽气息。江临霜猛地回头,见宗主棠越立在雪中,墨色长袍上落了层薄雪,宛如一尊冰雕。棠越的目光扫过他冻得通红的脸颊,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锐利,“入我棠刃阁,只认实力,不认过往。从今日起,你便叫江临霜,霜刃的霜,记住,唯有利刃,方能自保。”
那天起,江临霜的世界只剩下无休止的训练。天未亮便要在寒潭中练轻功,刺骨的冰水浸得他骨头缝都在疼,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白日里是刀法与暗器,棠越的教导从无温言软语,稍有差错便是严厉的惩罚,背上的伤痕旧叠新,早已分不清是哪次留下的;深夜还要研读毒经与兵法,烛火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困倦袭来时,便用针刺醒自己,脑海里始终回响着棠越的话:“弱者,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他比所有弟子都刻苦,也比所有人都沉默。师兄弟们私下里叫他“霜人”,说他性子冷得像万年寒冰,不近人情。可只有江临霜自己知道,那份冷,是裹在外面的壳,用来抵御这世间的薄情。他怕再次被抛弃,怕自己不够强,便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成为棠刃阁最锋利的剑。
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十五岁的江临霜,已长成挺拔的少年,眉眼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他的刀法出神入化,暗器手法更是冠绝同门,成为了棠越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整个江湖都忌惮的后起之秀。棠刃阁的荣耀,似乎都压在了这个少年肩上。
可命运的捉弄,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那年深秋,江临霜奉命追查一桩灭门惨案,途中遭遇霜蛊阁的埋伏。霜蛊阁以蛊术闻名,行事阴狠诡谲,江湖中人闻之色变。那场厮杀惨烈异常,江临霜虽斩杀了数名敌人,却不慎中了对方的暗算——一枚细如牛毛的蛊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他的后颈。
起初,他只当是寻常外伤,并未在意。直到几日后,体内开始出现莫名的绞痛,时而如烈火焚心,时而如寒冰蚀骨,发作时痛得他蜷缩在地,浑身冷汗淋漓,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棠越查验后,脸色凝重得吓人,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七绝霜蛊,无解。”
江临霜浑身一僵,指尖微微颤抖。他知道七绝霜蛊的厉害,此蛊以活人精血为食,会逐渐侵蚀五脏六腑,中毒者起初只是偶尔疼痛,后来发作会越来越频繁,直至油尽灯枯,最长不过二十年性命。
“师父……”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听不出太多情绪。
棠越看着他,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或许是惋惜,或许是不甘,“霜蛊阁与我棠刃阁素有恩怨,他们此举,既是报复,也是想断我棠刃阁的根基。你……好自为之。”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冰冷的现实,这便是棠刃阁的规矩,弱肉强食,生死由命。
那天之后,江临霜变了。他依旧是那个顶尖的弟子,依旧能精准地完成每一次任务,可眼底深处,却多了一层化不开的死寂。二十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困住了他。他开始更疯狂地训练,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的光阴,都压缩在当下,可午夜梦回,那蚀骨的疼痛与对死亡的恐惧,还是会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无论此刻有多亮,最终都逃不过熄灭的命运。
转眼又是一年。寒冬腊月,江临霜奉命下山采购药材,以备宗门冬日所需。京城的街头格外热闹,红灯笼挂满了街巷,叫卖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与棠刃阁的清冷截然不同。可这份热闹,却像一层厚厚的隔膜,将他隔绝在外。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独自走在人群中,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他的斗笠上,融化成水,顺着边缘滴落。体内的蛊毒似乎被这寒气刺激,隐隐有发作的迹象,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脚步慢了下来,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停下,指尖用力掐着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那股翻涌的不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哭喊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别追我!你们别过来!”
江临霜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巷口跑出来,身上穿着单薄的粉色棉袄,早已被风雪打湿,头发散乱,脸上沾满了泥污和泪水,却依旧能看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带着惶恐,却又透着一股倔强。
她身后跟着三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里拿着棍棒,嘴里骂骂咧咧:“小丫头片子,跑啊!看你往哪儿跑!抓住你,定要打断你的腿!”
那小丫头跑得气喘吁吁,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雪地里,膝盖瞬间渗出了血迹,与白雪交融在一起,格外刺眼。她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眼神里满是不屈。
江临霜本不想多管闲事。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他早已习惯了冷眼旁观,更何况自己命不久矣,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徒生事端。可当他看到那小丫头摔倒在地,却依旧倔强地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莫名地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像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壮汉们很快追了上来,为首的那个一把揪住了小丫头的衣领,狞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我看你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骨气,可惜啊,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小丫头挣扎着,一口咬在壮汉的手上,疼得壮汉“嗷”地叫了一声,松开了手。她趁机爬起来,却因为腿软,又晃了晃,眼看就要再次被抓住。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过。
江临霜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小丫头身前,斗笠依旧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淡淡地瞥了那三个壮汉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如同万年玄冰,让壮汉们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竟一时不敢上前。
“多管闲事的东西!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收拾!”为首的壮汉强撑着底气喊道,手里的棍棒握得更紧了。
江临霜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动,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便悄无声息地射出,精准地命中了三个壮汉的膝盖。
“哎哟!”三人惨叫一声,双腿一软,齐齐跪倒在雪地里,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再也站不起来。他们惊骇地看着江临霜,哪里还敢放肆,连滚带爬地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片刻后,便消失在了巷口。
危机解除,江临霜收回目光,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小丫头急忙喊道,一瘸一拐地追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她仰着小脸,虽然脸上还有泪痕和泥污,却笑得格外灿烂,像冬日里冲破云层的暖阳,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谢谢你!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江临霜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这是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小姑娘,身形瘦小,却有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像盛满了星光。她的笑容很干净,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在棠刃阁的五年,他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冷漠疏离,这样温暖的笑容,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灰暗的世界。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小丫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污,结果越抹越花,活像个小花猫。“大哥哥,我叫……忘了,我没有名字。”她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我爹娘很早就不在了,一直跟着奶奶过,前几天奶奶也走了,那些人说我欠了他们的钱,就一直追着我……”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哽咽,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倔强地抿着嘴唇,像一株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小草。
江临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微微发疼。他想起了十岁那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孤苦无依,被世界抛弃。眼前的小丫头,像极了曾经的他,却比他多了一份温暖和倔强。
“你……要去哪里?”他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时柔和了些许。
小丫头茫然地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无措:“我不知道……我没有地方可去。”
寒风再次吹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江临霜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看着她那双写满迷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张清俊却带着几分冷冽的脸。少年的眉眼如画,只是眼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寒霜,唯有看向小丫头时,那寒霜似乎消融了些许。“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他说,声音坚定,“我赐你名,沈禾暖。禾苗的禾,温暖的暖。”
他希望她能像田地里的禾苗,即便历经风雨,也能顽强生长;更希望她能永远带着这份温暖,不仅温暖自己,也能……温暖他这只剩下二十年寒冬的人生。
沈禾暖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却不是悲伤,而是激动和委屈。她用力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了,像一朵在风雪中绽放的暖阳花:“禾暖……沈禾暖。谢谢大哥哥!谢谢你!”
她伸出冻得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江临霜的衣袖,指尖传来的温度,虽微弱,却像一股暖流,顺着衣袖,缓缓流入江临霜的心底,融化了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寒冰。
江临霜身体微僵,没有挣脱,只是任由她拉着。他低头看着那只小小的手,又抬头看向沈禾暖脸上灿烂的笑容,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里,终于透出了一点微光。
雪花依旧在飘落,落在两人的肩头,温柔而静谧。京城的街头依旧热闹,可江临霜觉得,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他牵着沈禾暖的手,转身走向药材铺。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他胸口的闷痛都缓解了不少。他知道,未来的二十年,或许依旧充满了荆棘与寒冷,或许蛊毒发作时的疼痛依旧会折磨他,或许死亡的阴影永远不会散去。
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身边这个叫沈禾暖的小丫头,像冬日里的一束暖阳,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灰暗的人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让他有了期盼——期盼着能多陪她走一段路,期盼着能看到她长大成人,期盼着这仅剩的二十年时光,能因为这份温暖,而不再那么漫长和冰冷。
江临霜握紧了沈禾暖的手,脚步变得坚定而有力。寒风依旧凛冽,可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温暖。
霜刃藏锋,终遇暖阳。他的人生,从遇见沈禾暖的这一刻起,才算真正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