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是灰色的。世界是无声的。色彩和声音都被一种更高维度的力量抽走了,只剩下振动,像坏掉的低音炮,通过地板和床架,沉闷地敲打着我的脊椎。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床上,床太高了,离天花板太远,没有安全感。地板很好,坚硬,真实,能承托住我这具正在散架的躯体。
我独自租住的这间小公寓,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回声嗡嗡的贝壳。而我,是里面那团即将腐烂的软肉。窗外是别的楼栋的灯火,是别人家的生活声,但那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这一屋子令人窒息的寂静。
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我扔在离身体几尺远的地毯上。屏幕还亮着,定格的,是郑睿(老鹰)最后那句话:
「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
白色的气泡,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巨大,像投影在墙壁上的判决书。我不用看,那几个字已经刻在我眼皮内侧了。
“帮”。这个字真他妈的奢侈。我们四个人,像被困在四个孤立的玻璃罩子里,能看见彼此的惨状,却连敲打玻璃互相示意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氧气耗尽。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点开蒲媚竹那五条标着“抑郁症”的消息。那不是一个提示,那是一个需要我用尽最后力气去面对的深渊。而我的力气,在刚才和郑睿、和墨韵诗澜的对话中,已经耗尽了。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连假装坚强的必要都没有了。我连从地板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消失了。我是个被抽空了所有能量的废物,瘫软在这冰冷的地板上。
墨韵诗澜的红色感叹号,不仅仅是在好友列表里抹掉了我,更像是在这个我独居的空间里,抽走了一部分氧气。房间更空,更冷了
我试图回想“何宇琪”的脸。但我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个模糊的、穿着白T恤的背影,越走越远,融入了这房间的灰暗里。没有蒲媚竹住在我隔壁房间,没有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提醒我现实的存在。我的记忆可以肆意扭曲、变形,无人纠正。
我带蒲媚竹去打羽毛球那天,她穿了什么衣服?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郑睿那个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当时,我身边没有可以即时吐槽、分享不安的室友,所有微妙的不适,都只能自己消化,然后被忽略。是我一个人,做出了那个带来灾难的决定。这罪责,无人分担。
喉咙干得像沙漠,灼烧感一路延伸到胃里。我想喝水。水壶在厨房,离我大概五米远。但这五米,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我的身体不再听从指令,它沉重地焊在地板上,每一次试图挪动,都像在对抗地球的全部引力。
心脏在胸腔里胡乱地跳,时而狂奔,时而停滞。每一次漫长的停顿,都让我觉得也许就这样结束也不错。在这间只有我一个人的房子里,安静地结束。不会有人破门而入,不会有人发现。也许要等到几天后,房东来催缴房租……
呼吸变得困难,需要刻意去维持。一旦走神,就会憋住,然后猛地抽一口气,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带着回声,更衬出这死寂。
楼上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隔壁隐约有电视的声响。那些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它们属于活人的世界,一个有联系、有温度的世界。我的世界,只有这间屋子这么大,而且正在持续坍缩,压强越来越大,快要将我压扁。
彻底的解离,在独处时变得更加彻底。
我好像飘到了天花板一角,低头看着地板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陌生躯体。她那么小,那么无助,像被遗弃的小动物。她为什么躺在地上?她为什么在发抖?
哦,因为她把一切都搞砸了。而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扑进去痛哭一场的怀抱,没有一个可以听她语无伦次倾诉的室友。她的崩溃,发生在一间完全属于她的、密不透风的囚笼里。安静,私密,且绝对绝望。
最后的切断
“樱花落尽之前”。
那个群,现在应该已经死寂了吧。或者,他们已经建了没有我的新群。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几尺外那个亮着的手机屏幕,它像这个世界唯一剩下的、讨厌的出口。我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臂,不是去拿它,而是伸过去,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电源键。
光,熄灭了。
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零星的光污染,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现在,连那块冰冷的屏幕都抛弃了我。
彻底的破碎,就是在绝对的孤独中,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神经、每一寸灵魂,依次断裂、粉碎的声音。
噼啪,噼啪。
像冰面在春日下碎裂。
而唯一的听众,只有我自己。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和满地的、无形的碎片躺在一起。不再试图拼凑,因为连“我”这个收集碎片的人,也快要碎得认不出来了。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