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朗觉得，今天大概是他致力于让世界变得心理健康以来，最有可能导致自己心理不健康的一天。
地点是某家格调高雅、安静得能听见冰咖啡冰块融化声的西餐厅。他对面，坐着一位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但眼神里写满了“我是你妈派来的钦差大臣”的中年女士——王阿姨，他母亲大学同学的二表姐，一位以促成姻缘为己任，并坚信自己能拯救穆云朗于“不婚主义水火”的热心肠。
“云朗啊，不是阿姨说你，”王阿姨搅动着眼前的拿铁，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你妈妈那个情况……唉，总得有人照顾。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媳妇，早点成家，生个孩子，说不定你妈妈一高兴，病就好了呢？江南心那姑娘，我打听过了，好人家！虽然是养女，但养父母家境殷实，人也本分，自己还是搞电脑的高级工程师，稳定！最关键的是，性格好，一看就是能忍辱负重的！”
“忍辱负重”这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穆云朗的神经末梢上。他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温和微笑，心里已经在默默背诵《变态心理学》的某一章来平复心境。他母亲李女士，那位为爱疯癫了二十多年的文艺女青年，上周刚因为他拒绝去见她臆想中“从国外回来的负心汉（他素未谋面的生物学父亲）”而试图用丝巾在卧室门把手上表演“永恒的沉睡”，幸好他发现得早。
“王阿姨费心了。”穆云朗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消毒水般的洁净感，“我只是觉得，婚姻大事，不能草率。”
“哎呀，见见嘛！又不少块肉！”王阿姨一拍大腿，“人家姑娘都答应了！你看，来了来了！”
穆云朗抬眼望去，只见餐厅入口处，一个身影正东张西望。然后，她的目光锁定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第一印象是……很忙。
女孩，也就是江南心，穿着一件印有“sudo make me a sandwich”（注：Linux系统梗，意为“用管理员权限给我做个三明治”，常用于程序员自嘲或反击无理要求）的T恤，外面套了件格子衬衫，牛仔裤，运动鞋。背着一个看起来能塞进整个电脑主机的大双肩包。她素面朝天，头发扎成一个略显潦草的丸子头，几缕碎发不听话地翘着。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像是在扫描环境、分析BUG的锐利感。
“抱歉抱歉，王阿姨，路上代码跑出了个死循环，刚解决！”江南心声音清脆，语速稍快，她拉开穆云朗对面的椅子，把沉甸甸的背包“咚”地放在旁边空位上，动作行云流水，自带一股风风火火的气场。
王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了零点五秒，随即迅速回暖：“没事没事，年轻人工作忙，理解理解！这位就是穆云朗，穆医生，心理专家！这位是江南心，江工程师！”
江南心这才正眼看向穆云朗，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不像是在看相亲对象，更像是在评估一台新到的服务器性能。她点了点头，没什么羞涩，直接开口：“穆医生是吧？你好。基本情况王阿姨估计都互相吹捧过了，咱们节省时间，直入主题？”
穆云朗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吹捧”这个词，用得颇为精妙。他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王阿姨连忙打圆场：“对对对，年轻人直接交流好！那个……我去趟洗手间，你们聊，你们聊！”说完，几乎是逃离了现场，把空间留给这两个气场明显都不太对劲的年轻人。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只有餐厅里悠扬的小提琴曲在徒劳地试图营造浪漫。
江南心率先打破沉默，她从那个巨大的背包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穆医生，这是我的简历，以及一份初步的《应对奇葩亲属企划书V1.0》草案，请过目。”
穆云朗：“……”他从业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相亲带简历和企划书的，这是头一份。他低头翻开。
简历很常规，教育经历，工作项目。但旁边用红笔标注了不少小字：
优点：逻辑清晰，抗压能力强，具备一定的网络对抗经验（曾成功举报亲生父亲用于网络赌博的账号三个）。
特殊技能：擅长用法律条文（自学）进行友好沟通，精通如何让胡搅蛮缠者陷入逻辑死循环。
近期主要矛盾：亲生父母（主要是父亲）纠缠，要求支付弟弟购房首付、结婚彩礼、未来侄子教育基金等，并试图进行道德绑架。附：其父经典语录摘录：“当年要不是人贩子，你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你得感恩！”、“我们生了你，你就得负责到底！”、“你弟弟可是咱家独苗！”
穆云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强行忍住。他翻到那份《应对奇葩亲属企划书V1.0》，里面更是条分缕析：
目标：在合法合规前提下，最大限度降低奇葩亲属对本人生活的负面影响，维护自身精神与物质权益。
原则：不主动攻击，不被动承受，精准反击，保持幽默。
策略一（针对亲生父亲江建国）：采用“拖字诀”结合“法律恫吓”。具体话术模板见附录A。
策略二（针对母亲李秀英）：采用“情感共鸣”与“事实澄清”交替使用。具体操作流程见附录B。
需外部支持：必要时，需一名“合约男友”出场，用于抵挡频繁骚扰及充当“我已有人管，勿扰”之盾牌。
看到“合约男友”四个字，穆云朗抬起头，看向江南心。她正拿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着，似乎是在回工作消息，表情严肃，偶尔皱眉。
“江工程师，”穆云朗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而非职业性的好奇，“你平时……都这么做需求分析的吗？”
江南心放下手机，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把所有变量、风险、应对策略都文档化，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感情用事只会增加系统崩溃的概率。”她顿了顿，看向他，“穆医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王阿姨肯定把你家的情况也‘吹捧’了一遍。你妈，是不是也挺让你……费心的？”
她用了“费心”这个词，很委婉，但眼神里的了然让穆云朗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穆云朗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面前的冰水喝了一口。通常，他是倾听者和分析者，很少向外人展露自己的困境。但眼前这个女孩，用一种近乎荒诞的直白，撕开了那层社交礼仪的薄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向椅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费心？嗯。上周刚成功干预了一起由‘想象中的跨国黄昏恋’引发的家庭危机，目前处于24小时待命状态，以防我方母亲大人开发出新剧情。”
江南心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同类：“理解！我方父亲上周刚以‘不孝’为由，企图向我公司领导写举报信，被我提前拦截并反手发送了一份《遗弃罪法律条文及司法解释》PDF版，目前处于暂时静默状态，但据观测，新一轮攻击正在蓄力中。”
两人对视一眼，一种奇妙的、属于“难兄难弟”之间的共鸣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所以，”江南心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灼灼，“穆医生，考虑战略合作吗？”
“具体指？”
“协议恋爱，互助搭伴，专业互演。”江南心语速更快了，显然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酝酿已久，“主要目标：应对彼此家庭催婚及各类奇葩骚扰，充当彼此的情绪盾牌和物理挡箭牌。期限暂定一年，可续约。期间互不干涉对方真实私生活，在外扮演恩爱，在内……算是战友？”
穆云朗看着她。这个提议听起来如此离谱，却又如此……切中要害。他厌倦了无休止的相亲，厌倦了母亲以爱为名的绑架，也厌倦了独自面对那一地鸡毛。找一个“战友”，一个同样深陷泥潭但战斗力不俗的盟友？
“听起来像是一场高难度的角色扮演治疗。”穆云朗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而且，风险不小。比如，如何确保扮演逼真？如何界定权责？万一……一方假戏真做呢？”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带着点职业性的探究。
江南心大手一挥，显然考虑过：“细节可以打磨！我们可以签个正式的《互助协议》，把双方义务、权利、行为规范、退出机制都写清楚！至于假戏真做——”她笑了，带着程序员的绝对自信，“那属于小概率事件，等同于代码自己写出了完美无BUG的程序，在逻辑上不成立。我们这是理性人的最优选择。”
理性人的最优选择。穆云朗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而且，江南心身上有一种混乱与秩序并存的奇特魅力，让他这个习惯了在规则和逻辑中寻找答案的人，产生了一种想要打破常规的冲动。
“《互助协议》……”他重复了一遍，嘴角终于牵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需要公证吗？”
“那倒不用，但我们可以互相保留签名扫描件，具备法律意义上的约束力……呃，至少是道德层面的。”江南心显然也考虑过法律效力问题，但很务实。
这时，王阿姨从洗手间回来了，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怎么样，你们两个年轻人，聊得还不错吧？”
穆云朗和江南心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属于盟友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穆云朗转向王阿姨，露出了一个比刚才真实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羞涩与满意”交织的笑容：“王阿姨，谢谢您。我和江工程师……挺投缘的。”
江南心也立刻配合，脸上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穆云朗怀疑她是憋气憋出来的），声音都轻柔了八个度：“嗯，穆医生人很好，很……专业。”
王阿姨喜出望外：“哎呦！我就说嘛！你们都是优秀的孩子，肯定有共同语言！太好了！那你们接着聊，阿姨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哈！”她几乎是哼着歌离开的，背影都透着功成身足的喜悦。
确认王阿姨走远，江南心脸上的“红晕”瞬间消失，恢复成之前的冷静（或者说面瘫）状态。她立刻又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趁热打铁，我们现在就把协议框架搭出来？我带了模板。”
穆云朗看着她行云流水地开机、打开文档，感觉这场相亲正以光速奔向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向。他点了点头：“好。”
于是，在这家格调高雅、本应滋生浪漫的西餐厅里，一场关于“反向尽孝”的战略合作会议，正式召开。
甲方：穆云朗。
乙方：江南心。
第一条：合作宗旨
甲乙双方基于自愿、平等、互惠（主要体现为精神层面减负及家庭压力分担）的原则，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旨在通过扮演情侣的方式，有效应对各自原生家庭带来的催婚压力及其他相关困扰。
第二条：双方权利与义务
甲方义务：
在乙方亲生父母及相关亲属面前，扮演“感情稳定、条件优越、极具话语权”的男友角色，必要时提供心理学层面的技术支持，用于“规劝”对方保持距离。
配合乙方出席需要“男友”出场的一切家庭聚会、电话查岗等场合。
在外维护乙方形象，不得拆台。
乙方义务：
在甲方母亲及相关亲属面前，扮演“善解人意、情绪稳定、极具包容心”的女友角色，必要时配合甲方进行“情感疏导”工作。
配合甲方出席需要“女友”出场的一切家庭聚会、电话安抚等场合。
在外维护甲方形象，不得揭短。
第三条：行为规范
公共场合及面对双方家属时，需表现出适度的亲密（具体程度由双方协商，如牵手、挽臂，暂不包含亲吻等过于私密行为）。
私下相处时，尊重彼此个人空间与隐私，互不干涉。
称呼：在亲友面前，可使用“云朗”、“南心”或自定义昵称；私下称呼随意。
沟通机制：建立专用加密通讯频道（微信小群），用于同步“敌情”及协调“作战计划”。
第四条：风险控制与退出机制
本协议内容严格保密，不得向任何第三方（包括双方养父母、真心朋友等）透露。
若一方找到真实伴侣，需提前30天书面（或电子文本）通知另一方，双方协商友好终止协议，并策划“和平分手”剧情。
若一方违反协议规定，给对方造成实质性损害，需承担相应责任（具体责任另行商议，比如包一个月奶茶）。
……
条款一条条被讨论、修改、确认。江南心逻辑缜密，措辞严谨；穆云朗则从心理动机和潜在风险角度提出补充意见。两人居然讨论得热火朝天，比刚才相亲时投入多了。
“差不多了。”江南心满意地保存文档，然后直接点击了打印。餐厅角落的便携打印机滋滋作响，吐出了两份还带着热度的协议。
“签字吧，穆医生。”江南心递过笔，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刚完成了一个重大代码提交。
穆云朗接过笔，在甲方签名处，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个郑重其事的承诺的开端。
江南心也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两人交换协议，再次签名。
“合作愉快，穆医生。”江南心伸出手，表情是达成合作后的轻松与公事公办。
穆云朗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干燥，温暖，有力。
“合作愉快，江工程师。”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我该提前练习一下——南心？”
江南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好的，云朗。”
称呼改变的瞬间，某种真实而奇异的连接似乎真的建立了。不再是陌生的相亲对象，而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那么，”江南心收起自己的那份协议，小心地放进文件夹，再塞回那个百宝箱似的背包，“为了庆祝我们联盟成立，以及预祝未来一年合作顺利，这顿AA？”
穆云朗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他很少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不用，我来。算是甲方的……诚意。”
“爽快！”江南心打了个响指，“那我就不客气了。服务员，点餐！要这个战斧牛排，对，就最贵的那个！庆祝一下！”
穆云朗看着她毫不做作地点着最贵的菜，眼神里充满了对接下来鸡飞狗跳生活的……莫名的期待。
他想，这大概会是他这辈子，最离谱，但也可能是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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