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朝最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生母本是父皇宠妃的陪嫁侍女,宫宴醉酒被临幸后珠胎暗结,却遭主母——如今的皇后嫉恨。她从体面侍女沦为浣衣局粗使奴,我便出生在腊月的洗衣石旁。娘抱着冻得发紫的我藏在染坊堆里,用皂角水混着米汤喂我长大。别的皇子学经史骑射时,我在宫道捡他们吃剩的点心,娘总攥着我的手,声音发颤:“咱们活着就好。”
七岁那年,皇后滑胎,迁怒浣衣局。宫人从娘的笸箩里翻出半包落胎药粉——那是皇后贴身太监塞进去的。父皇盛怒,下令杖毙在场者。娘将我藏在染缸后,自己扑到太监脚下,磕头磕得额角流血:“是我妒恨皇后,与旁人无关!”
她被拖走时,染缸里的靛蓝溅了我满脸。我趴在缸后,看她回头望我的眼神,像浸了冰的糖,又苦又软。
当夜我被扔进冷宫柴房,原以为会冻死,皇后却亲自推门进来。她捏着我的下巴,指甲嵌进肉里:“你娘用命换你活,就得活成我要的样子。”
她将我养在凤仪宫偏殿,教我读书写字,更教我察言观色、藏起锋芒。我像株长在阴影里的藤,攀着她的恩宠往上缠——我清楚,她留我,不过是要一枚制衡其他皇子的棋子。
十五岁,大皇子围猎坠马而亡,三皇子误食毒点心暴毙,后宫人人都传是“冷宫出来的小煞星”所为。我站在皇后殿内,看她慢条斯理擦着护甲:“做得干净点,下次别留痕迹。”
血腥味浸进骨血,我竟开始贪恋别人恐惧的眼神——那让我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父皇对我越发忌惮,却又不得不倚重我制衡皇后,他封我为“戾王”,赐我兵权,也赐我满殿眼线。
我以为人生终将在权力绞杀里烂成泥,直到那年清明,我偷溜出皇城,去城郊乱葬岗给娘烧纸。
老松树下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手里拎着半壶酒,正往无碑坟前倒。听见动静他回头,眼尾带着点淡红,像被春风熏醉的桃花。
“这里不是贵人该来的地方。”他声音很轻,像落在草叶上的雨。
我攥紧纸钱:“你是谁?”
“沈清晏。”他指了指脚边的坟,“家父曾是镇国将军,去年……战死了。”
我猛地攥拳——镇国将军是因“通敌”被父皇下令问斩的,抄家那日,我在宫墙上见过沈家满门的囚车。
可沈清晏看我的眼神,干净得没沾过尘埃。他将半壶酒递过来:“你也来祭故人?喝口酒吧,能暖点。”
风裹着纸灰吹得他长衫下摆晃动,我鬼使神差地接了酒。辛辣液体滚进喉咙,却没压住眼底的酸。
后来我总找借口出宫,城外茶肆、郊外梅林,总能“偶遇”沈清晏。他给我讲市井趣事,折枝梅花插在我发间,在我咳疾发作时,从袖袋摸出润肺的糖糕。我不敢说自己的身份,只谎称是“京中商户少爷”,他也不追问,只是笑:“你不像商户,倒像困在金笼子里的鸟。”
他的温柔是我平生第一次尝到的暖,直到那年秋猎,父皇带着众臣围场射猎,我看见沈清晏站在禁军队伍里,穿的是羽林卫铠甲。
他看见我,眼神骤然碎裂。
当晚,沈清晏潜入王府,剑尖抵在我心口:“戾王殿下,别来无恙?”
我没躲,任由剑尖刺破衣料:“我知道你是来报仇的。”
“那你为何不杀我?”他的手在抖。
“我杀过很多人,”我抓着他的手腕,将剑尖往心口按了按,“但不想杀你。”
长剑“当啷”落地,他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那夜,我们在王府偏院说了一整夜的话——说我娘死时的染缸,说他父亲被斩时的血,说这皇城是吃人的瓮,我们都是瓮里挣扎的虫。
我们像偷生的贼,在权力缝隙里拥吻。他会在我批完奏折后,默不作声替我揉按眉心;我会在他值夜时,往他袖袋塞暖手的汤婆子。可我们都清楚,这暖是偷来的,迟早要还。
父皇很快察觉沈清晏的身份,召我进御书房,扔出一沓密信:“沈家余孽,留不得。”
我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金砖:“儿臣愿用兵权换他一命。”
“兵权?”父皇嗤笑,“你以为,你的兵权是谁给的?”
三日后,沈清晏以“通敌”罪打入天牢。我闯进宫求父皇,却见皇后端着盏毒酒站在殿内:“你若救他,便是与整个王朝为敌。”
那夜,我带兵围了皇宫。
血溅在龙椅鎏金纹路上时,父皇瞪着我,喉咙里咯咯作响:“你果然是……煞星……”
我拔剑斩断他的冠带,声音冷得像冰:“这皇位,我替我娘坐。”
我成了新帝,也成了人人惧怕的暴君。杀尽反对的臣子,将皇后囚在凤仪宫,却独独找不到沈清晏——天牢是空的,只剩他留下的半块玉佩,是我当初送他的。
我疯了似的找了他三年。
又是清明,我独自去城郊乱葬岗。娘的坟前,不知何时多了束白菊。
我蹲下来,将酒洒在坟前,泥土腥气裹着酒香钻进鼻腔。
“娘,”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坐上那个位置了,他们都怕我,可我一点都不高兴。”
“我杀了父皇,杀了兄弟,杀了很多人,手上的血洗不干净了。”
“我找到清晏了,就在昨天——他带着旧部围了皇城。”
“他该恨我的,恨我是仇人的儿子,恨我没能护住他。”
指尖抚过坟前的草,冰凉刺骨:“我活成了你最不想让我活的样子,像个没心的怪物。娘,我累了,想去找你了。”
匕首刺进心口时,竟没什么痛感,只觉得暖——像那年沈清晏给我的半壶酒。我倒在坟前,看老松树的影子盖下来,像娘当年的怀抱。
意识模糊间,听见有人跌跌撞撞跑来,跪在我身边,声音碎得不成样:“阿戾……阿戾你醒醒……”
是沈清晏。
他抱着我,眼泪砸在我脸上,烫得我眼皮发颤。我想抬手碰他的脸,却没了力气。
“我不是来报仇的……”他攥着我的手,指甲嵌进掌心,“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娘在这里”,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堵住了所有话。
最后一眼,我看见他抱着我往皇城走去。风裹着纸灰落在他发间,像那年清明,他站在松树下的样子。
娘,你看,有人来接我了。
只是这一次,我不用再躲在染缸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