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霜指令既下，墨渊微微颔首。他并未有多余动作，诊疗室中央的空间却开始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周围的书架、桌椅仿佛被拉长的虚影，向后退去，最终隐没在柔和的白色光晕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边缘流转着氤氲雾气的镜子，无声地矗立在周芷若面前。镜面并非普通玻璃，倒更像是一片凝固的深潭，幽深，不见其底，只映照出周芷若带着惊疑与戒备的苍白面容。
“此乃‘心灵镜像’。”墨渊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不映皮囊，只照心相。周姑娘，你将在其中，见到最真实的自己。”
周芷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指节泛白。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那眼神里的倔强、怨恨、不安，与她平日努力维持的端庄清冷判若两人。
“不…这妖镜！”她低斥一声，猛地别开脸，呼吸急促了几分，“休想用幻术乱我心智！”
沈凌霜冷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开口道：“抗拒，是因为你恐惧见到镜中之物。但你逃避的，并非幻象，而是你自身不敢承认的部分。”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周芷若心防的锁扣。
就在周芷若心神动荡的刹那，那平静的镜面突然泛起涟漪！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变化——
不再是此刻白衣持剑的峨眉掌门，而是变成了一个场景：汉水江边，那个衣衫褴褛、失去父亲、惶恐无助的小女孩，正睁着一双清澈却饱含泪水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充满危险的世界。
那是她一切不安的起点。
周芷若浑身剧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她想要闭眼，目光却被牢牢钉在那镜中小女孩的身上。
“不……那不是我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镜像再次变化。万安寺高塔，灭绝师太枯槁的手紧紧抓住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那沉重的、以整个峨眉兴衰为赌注的誓言，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套上了她的灵魂。 镜中的她，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被赋予“重任”的恐惧与茫然，而非坚定。
紧接着，是灵蛇岛上，那个躲在岩石后，亲眼目睹谢逊“杀害”殷离，又被赵敏种种言行刺激，感到被全世界背叛、孤立无援，只能紧紧抱住自己双臂，瑟瑟发抖的周芷若。 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清高，只有纯粹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与绝望。
最后，影像定格在濠州婚礼现场，红烛高照，她却如同置身冰窖。看着张无忌决绝追向赵敏的背影，她头上沉重的凤冠霞帔仿佛成了最大的讽刺。镜中的她，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只有一种……信仰崩塌后的、深入骨髓的茫然与破碎感。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辛苦搭建起来的所有价值——师父的期望、掌门的名誉、未婚妻的身份——都在瞬间化为齑粉。
“看见了吗？”沈凌霜的声音适时响起，穿透了周芷若剧烈的心神波动，“那个小女孩的恐惧，从未离开。她只是被你用‘师父的期望’、‘掌门的责任’、‘张无忌的爱’这些外物层层包裹，掩埋了起来。”
镜中的影像开始快速回溯，将四个不同时期、却同样脆弱无助的“周芷若”并排呈现。
“你恨赵敏，怨张无忌，本质上是无法接受那个‘无力阻止悲剧发生’、‘无法留住所求之物’的、脆弱的自己。你将所有力量用于武装外表，攻击外界，却从未尝试去拥抱和安抚内心那个一直在哭泣的小女孩。”
“啊——！”周芷若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这些被她刻意遗忘、扭曲的记忆和感受，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多年来构建的自我保护壁垒。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举起手中的剑，剑尖颤抖地指向那面映照出她所有不堪的魔镜，厉声道：“毁掉它！毁掉这妖镜！”
强大的剑意再次凝聚，她似乎想用最熟悉的方式——毁灭——来消除这令她恐惧的真相。
沈凌霜没有阻止，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说了一句：“你这一剑下去，斩碎的会是镜子，还是那个你始终不敢面对的、真实的自己？”
举剑的手，僵在了半空。
周芷若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她看着镜中那个举剑欲劈、面容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自己，再看看镜中并排呈现的那四个脆弱的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清醒，如同冰水混合物，浇遍她的全身。
当啷一声。
长剑脱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缓缓跪坐在地。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不再是委屈和怨恨的泪，而是混杂着痛苦、茫然，以及一丝……释然的复杂液体。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镜中那个汉水边的小女孩，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镜像中，那个小女孩也怯生生地，向她伸出了手。
两只手，在虚幻与真实的界限上，仿佛即将触碰。
沈凌霜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周芷若已经迈出去了。认知的重构，终于看到了开启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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