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结束之后,李明月便回宫了,她卸下了繁复的宫装,拆了珠冠,一人独坐窗边。殿内没有点灯,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华贵的陈设,也吞噬着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宗政靖越。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眸,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口,撬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那扇门后,是早已褪色的年少时光,此刻却带着惊人的清晰度,汹涌而来。
恍惚间,她好像又闻到了那个夏日午后,宫墙角落潮湿的泥土气息。十四岁的她,不耐烦地蹲在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男孩面前。
“喂,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被打成这样,真没用!”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里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对软弱的鄙夷。
那孩子抬起头,一张鼻青脸肿的小脸,泪水混着尘土,糊得看不清原本模样,唯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委屈又无助。
“我……我不是太监……”他抽噎着反驳,结果哭得更凶了。
李明月当时头疼极了。她哄过自家那个皮猴似的弟弟,却从没见一个男孩子能哭得这样惊天动地,这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本来是跟着母亲来参加宴会的,觉得无聊就溜出来玩,结果就遇到了这个“哭包”。
她是真见不得有人掉眼泪,特别是男的。看这小孩哭得那般可怜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她就放弃了“出逃”计划,停下了脚步。
她粗手粗脚地用自己的绢子去给小孩擦脸,结果绢子上的刺绣不慎刮到了他的伤口,惹得他“嘶”一声,眼泪掉得更凶。
“行了行了,别哭了。再哭就更丑了。”李明月无奈地叹气,索性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哭。
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声断断续续,却固执地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李明月从最初的烦躁,到后来的无奈,最后竟生出一点好笑和心软。
这皇宫里,怎么养出这么个娇气又能哭的男子?
等他哭声渐歇,只剩下小声的抽噎,她才试着开口:“喂,你叫什么名字?”
“宗政…靖越……”他哑着嗓子,眼睛肿得像核桃。
“哦,你是那个最小的十七皇子?”她恍然。
宗政靖越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李明月看着他这副可怜样,心里那点豪气被激发出来,“别哭了!我教你个厉害的,以后谁再打你,你就揍回去!”她眼睛一亮,“我教你射箭怎么样?百步穿杨!可厉害了!”
“你、你是谁?”宗政靖越的声音还是胆怯的,小声问她。
李明月抬起下巴,拍着胸脯,自信道:“我叫李明月,我爹是太尉李聘。”
宗政靖越又低下了头,唯唯诺诺的低语:“他们就是看我没有母亲才打我的……”
闻言,李明月心中一紧。原来这小家伙被欺负成这样是没人护着他啊,好可怜啊。
“听着,小十七。”她突然蹦起来,正色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要是想不被欺负,就得让自己变强。”
宗政靖越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少女,阳光透过宫墙的缝隙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在他眼中,她比宫中任何一位公主都要耀眼。
李明月继续说:“你放心,姐的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只要你跟着我练武,保准以后只会是你打人,不会是人打你!”
或许是她语气里的自信感染了他,或许是他哭累了,宗政靖越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李明月颇有成就感,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立刻蹲下身与他平视,笑嘻嘻的问:“要不,你认我当师父吧?我把我所学的都交给你?”
宗政靖越乖乖点头:“好……”
从那以后,李明月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明月姐姐,今天还学射箭吗?”小小的宗政靖越,换上利落的骑射服,眼睛亮晶晶地跟在她身后,那声“姐姐”叫得又甜又糯。
“学!不过今天先扎马步!下盘不稳,射箭也是白搭!”李明月摆出小师父的架势,一本正经。
宗政靖越真的很听话,也很能吃苦。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皇子,拉弓拉到手指磨出血泡,对着木桩练拳脚磕得浑身青紫,也从不吭声。
他天赋极好,李明月随意点拨,他就能迅速掌握要领。后来,连李明月的师父,都忍不住对这个沉默坚韧的小皇子另眼相看,偶尔会兴致勃勃地多教他几手真功夫。
时光就在弓弦的震动和拳脚的风声中悄然流淌。宗政靖越一年年长高,身形抽条,褪去幼时的圆润,有了清俊少年的轮廓。他的武艺进步神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豆丁。
但他依旧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叫着“明月姐姐”。
李明月偶尔练功受伤,宗政靖越一定会找来最好的金疮药,笨手笨脚地想给她包扎,小脸绷得紧紧的,生怕会弄疼她。
李明月玩心重,常常跑到郊外打猎,而宗政靖越也必然会溜出宫,顺便揣着还温热的、宫里的精致点心,因为她最喜欢吃甜食了。
李明月每次出征前夕,宗政靖越都会出现在李家府门外。
只一句——“明月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十年。
从九岁到十九岁,他几乎贯穿了她整个肆意飞扬的青春。
那一声“明月姐姐”,她应了十年,也护了他十年。
尽管宗政靖越再也不是她需要保护的“小可怜”了,可她仍旧是习惯了做大姐姐,还是把他看作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对他的教导和关心,从未掺杂半分男女之情。
直到宗政靖越十五岁那年,那个杏花吹满头的春天。
李明月刚打完一场胜仗回来,风尘仆仆。
宗政靖越等在那棵他们常常见面的老杏树下,纷扬的花瓣落了他满肩。
李明月像往常一样,笑着走过去,习惯性地想拍拍他的肩膀:“喂,小十七,等在这儿干嘛?”
他却避开了。
她的手落空,微微一愣。
少年站在花雨里,身姿如拔节的青竹,耳根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地看着她,声音因紧张而发紧:“明月姐姐,你等我。”
“嗯?”她没明白。
“待我及冠之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必以天下最盛的聘礼,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娶她?
李明月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他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可在她眼里,他依旧是个半大的孩子。她比他大五岁,这个年龄差距,在当时看来,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从未,也根本不可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往男女之情上去想。
片刻的错愕之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军中养成的豪爽,也带着几分对“孩子话”的不以为意。
她重新伸出手,这次成功地拍到了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说什么傻话呢!好了,姐姐刚回来,累得很,改天再教你新的枪法!”
宗政靖越耳尖通红,急道:“我不是…我是认真的!我…我心悦你很久了……”
“行了行了,”李明月打断他,只当他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错觉,或是依赖之心过重,随口敷衍道,“等你及冠再说。”
她说完,便绕过他,大步朝着府门走去,将那个僵立在杏花树下的少年抛在身后。
春风拂过,带来杏花的甜香,她却浑然未觉身后那道目光,是如何从炽热,一点点变得黯淡。
那个所谓的“约定”,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在她心中甚至没能漾开一圈完整的涟漪,便迅速沉底,被她忘却在忙碌的军务和家族事务中。
而他们真正的决裂,是来自五年前的一纸婚约——
当年先帝病重,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朝局风雨飘摇,太子宗政岚地位不稳。
先帝秘密召见李聘,言辞恳切,希望李家能以联姻方式,稳固储君之位。而李明月是李家长女,是先帝亲封的大将军,手握部分兵权,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公,皇命难违。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朝局动荡,天下大乱,李家亦不能独善其身;于私,李家受先帝知遇之恩,李明月更是年纪轻轻,殊荣不断。
这请,李家不得不应。
再者,李明月对那位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并无恶感,甚至存着一丝对未来君主的敬仰和模糊的好感。在家族与皇权的双重考量下,她点了头。
赐婚圣旨下达的那天晚上,宗政靖越如同疯了一样,闯进了她的院子。
他那时十九岁,已经比她高出了不少,常年习武的身形挺拔劲瘦。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眼底是一片骇人的猩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
“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等我!为什么突然要嫁给他?!”
面对他的质问,李明月心里乱成一团。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对家族的担忧,还有一丝……面对他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愧疚。
她不喜欢他这样失控的样子,更不喜欢他提及那个她早已忘到脑后的“玩笑约定”。
一种被逼迫的恼怒涌上心头。
“宗政靖越,你放开我!”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这让她更加恼火,“彼时戏言,何必当真?你当时才多大?小孩子的话,谁能作数!”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低吼,眼眶红得吓人,“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
李明月像是被刺痛了,那些违心的、伤人的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仿佛只有用最尖利的言语,才能划清界限,才能掩盖住自己内心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混乱。
“真心值什么?宗政靖越,你看清楚,我是李明月,是太尉之女,是当朝将军!我若要嫁人,自然是嫁予当朝储君,未来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是我该走的路!”
她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利刃刺穿。可她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让她继续说了下去,语气越发尖刻:
“你?能给我什么?权势?地位?还是你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真心?我告诉你,我贪慕虚荣,我就是要当皇后!所以我只会嫁给太子!这些话,你可听清楚了?”
话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宗政靖越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松开。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受伤,不再是痛楚,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像是燃尽的灰烬,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他看了她很久,久到李明月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他在劝说自己,不要相信……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可看着李明月眼里的倔强和决绝,所有准备好的疑问都被噎回了嗓子,他缓缓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李明月,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她便听闻,宣王宗政靖越自请戍守边疆,即刻启程。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满心的冰凉与涩然。
李明月依旧维持着倚靠的姿势,窗外已彻底漆黑。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抬手一摸,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后悔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会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叫着“明月姐姐”的少年,那个在杏花树下对她许下诺言的少年,那个被她用最伤人的话语推开的少年。今天,回来了。
他穿着玄色亲王服,带着边关的风霜与赫赫战功,站在太和殿中央,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却冷得像塞外的寒冰。他叫她“皇后娘娘”,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那十年相伴,那些纯粹的守护与依赖,那些她视为理所当然的“姐弟”情谊,终究是被她亲手斩断了。
如今,她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武功尽失,兵权不再,只剩下一个虚无的皇后尊位和满身的枷锁。而他,已是威震边疆的大将军,是朝堂上新崛起的势力。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五岁的年岁,不仅是身份的鸿沟,还有五年前那场决绝的争吵,她那些利刃般伤人的话语,以及这五年来,她被折翅困于深宫,而他于边疆浴血成长的、再也无法跨越的时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