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潮声里的旧船票
林深在咸腥的风里睁开眼时,舷窗外的海平面正浮着一层碎金。
老船“望潮号”的铁皮甲板被晨露浸得发凉,他踩着防滑纹走到船舷边,指尖触到冰凉的栏杆,才确信这不是梦。三天前,他在市立图书馆的古籍部找到那本泛黄的航海日志,封面烫金的“望潮”二字已经斑驳,内页里夹着一张褪色的船票,票根上的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今天——2004年6月18日,出发地“青屿港”,目的地“无名屿”。
日志的主人叫陈砚,是他从未谋面的外祖父。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对陈家的事向来讳莫如深,林深只从外婆零碎的念叨里知道,外祖父是个远洋船长,二十年前一次出海后就再也没回来,船和人都消失在茫茫东海,成了青屿港老人们茶余饭后的谜。直到上个月外婆病危,拉着他的手反复说“无名屿、鲸落、陈砚在等”,他才下定决心,循着日志和船票的线索,找到这艘即将报废却被老船工偷偷保养着的“望潮号”。
“后生,发什么呆呢?”
粗糙的手掌拍在肩膀上,林深回头,看见皮肤黝黑的老船工王伯叼着烟斗,手里拎着一串刚钓上来的青花鱼。王伯是“望潮号”的老船员,当年跟着陈砚跑过三次远洋,也是他顶着船运公司的压力,二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艘船。
“王伯,”林深接过鱼串,指尖触到鱼鳞上的湿冷,“您说,我外祖父当年,真的是去无名屿了吗?”
王伯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望向远处的海平面,烟雾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缭绕。“陈船长这辈子,心里就装着两件事:一是你外婆,二是无名屿。”他顿了顿,用烟斗指了指日志,“这本子里记的,都是他找无名屿的路。传说那岛上有鲸落,是大海给生灵的归处,也是藏着秘密的地方。”
林深翻开日志,泛黄的纸页上是外祖父遒劲的字迹,大多是航海数据和天气记录,偶尔夹杂着几句随笔:“1998年3月7日,晴,西南风三级,距无名屿尚有八十海里,海水呈墨蓝色,似有巨物在水下潜行”“2000年11月2日,阴有雨,能见度极低,雷达捕捉到不明阴影,轮廓似鲸,却远超已知鲸类体型”“2004年6月15日,晴,无风,海面如镜,无名屿的轮廓在雾中显现,鲸鸣如钟,震彻骨髓”。
最后一篇日志写在6月17日,也就是出发前一天:“明日启航,此行必至无名屿。若未能归来,便让鲸落为我立碑,望妻勿念,待吾儿成年,可寻此路。”
“吾儿”指的,应该是林深的母亲。可母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或许是父亲刻意隐瞒,或许是母亲不愿触碰伤痛。林深摩挲着日志上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外祖父当年的执着与决绝。
“望潮号”鸣响了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清晨的宁静。王伯熄灭烟斗,转身走向驾驶室:“该启航了,青屿港到无名屿,顺风顺水也要三天三夜,这段路,不好走。”
林深站在船舷边,看着青屿港的轮廓渐渐模糊,港口的灯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外婆临终前浑浊却执着的眼睛。他将船票揣进贴身的口袋,日志放在驾驶台旁的抽屉里,指尖划过冰凉的航海罗盘,罗盘的指针稳稳地指向东方,那里是无名屿的方向,是外祖父消失的地方,也是藏着家族秘密的深海。
航行的第二天,海面突然变了天。原本平静的海水翻涌着墨黑色的浪涛,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甲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望潮号”在浪涛中剧烈摇晃,像是被大海随意摆弄的玩具。
“抓紧栏杆!”王伯的吼声被风雨淹没,他死死握着舵盘,额头青筋暴起,“是黑潮!当年陈船长也遇到过,这是无名屿附近的暗流,过了这道坎,就能看见岛了!”
林深紧紧抓住栏杆,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看见巨浪像小山一样压过来,船身倾斜得几乎要翻覆,驾驶台的玻璃被海浪击碎,雨水夹杂着海水灌了进来。王伯趴在舵盘上,嘴角渗出血丝,却依旧死死不肯松手。
就在这时,林深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浪涛声,而是一种低沉、悠远的鸣响,像是来自深海的呼唤,穿透风雨,震彻心扉。日志里记载的“鲸鸣如钟”,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
他抬头望向海面,只见暴雨中,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浪涛中浮现,那黑影长达数十米,脊背宽阔如船,皮肤光滑如缎,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的磷光。是鲸!林深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鲸,它的身影比“望潮号”还要庞大,在浪涛中从容游动,仿佛是这片海域的王者。
“是领航鲸!”王伯的声音带着激动,“陈船长当年就是跟着领航鲸找到无名屿的!它在给我们引路!”
领航鲸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响,缓缓转向东方。原本狂暴的黑潮似乎平静了许多,浪涛渐渐变小,狂风也减弱了势头。“望潮号”跟着领航鲸的身影,在浪涛中艰难却坚定地前行,暴雨过后,天空渐渐放晴,一道彩虹横跨在海平面上,美得令人窒息。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甲板上时,林深看见了无名屿。
那是一座孤立在东海中的小岛,岛上覆盖着茂密的热带雨林,远远望去,像是一块镶嵌在蓝色丝绒上的绿宝石。岛的周围是清澈见底的海水,能见度极高,能看见水下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和成群结队的鱼群。最令人惊叹的是,岛的附近海域,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泡沫,那是鲸落分解后产生的物质,阳光照射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望潮号”缓缓驶入无名屿的港湾,港湾里风平浪静,海水清澈得能看见海底的细沙。林深和王伯下了船,踩着柔软的沙滩上了岛。岛上的空气清新湿润,弥漫着草木和海水的混合气息,远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鸣叫,偶尔还能听见深海传来的鲸鸣,悠远而宁静。
“这里就是无名屿了。”王伯感慨地说,“二十年了,我以为再也来不了了。”
林深环顾四周,岛上的植被异常茂盛,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偶尔能看见鲜艳的花朵在林间绽放。他按照日志里的记载,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往岛中心走去。小径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踩在落叶铺成的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林深看见了一座简陋的木屋。木屋依山而建,屋顶覆盖着棕榈叶,墙壁是用原木搭建的,已经有些腐朽,但依旧顽强地矗立在林间。木屋的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砚庐”二字,字迹苍劲,和日志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这是外祖父当年在岛上搭建的住所。
林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木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墙角堆着一些航海工具和书籍。桌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摆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和一支钢笔。林深走到桌前,轻轻拂去灰尘,发现桌角的抽屉没有上锁。
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铁盒。铁盒锈迹斑斑,打开后,里面是一叠书信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子穿着船长制服,英挺俊朗,女子穿着蓝布旗袍,温婉动人,他们并肩站在“望潮号”的甲板上,笑容灿烂,背景是蔚蓝的大海和洁白的云朵。
那是外祖父和外婆年轻时的合影。
林深拿起书信,一封封仔细阅读。信里大多是外祖父写给外婆的思念,讲述他在海上的见闻,以及寻找无名屿的决心。其中一封写于2004年6月18日,也就是他出发的那天:“阿芸,我已抵达无名屿附近,领航鲸带我找到了这片净土。这里的鲸落真美,是大海的馈赠,也是生命的轮回。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关于鲸落,关于我们陈家的使命。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告诉你一切;如果不能,就把这个秘密藏在鲸落深处,等待有缘人发现。”
另一封信没有日期,字迹有些潦草,似乎是仓促之间写就的:“鲸落之下,藏着深海的能量,也藏着古老的契约。陈家世代为鲸落守护者,我不能让这份使命中断。阿芸,原谅我的自私,若有来生,我一定陪你白头偕老。林儿(母亲的小名)长大了,让她不要找我,好好生活。”
林深的眼眶湿润了。他终于明白,外祖父不是失踪,而是选择留在了这里,成为鲸落的守护者。陈家的使命,就是守护无名屿的鲸落,守护这片深海的平衡。
“后生,你看那是什么?”王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深走出木屋,顺着王伯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岛中心的空地上,有一座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古老的图腾。石碑前,有一片清澈的水潭,水潭里的水泛着淡淡的蓝光,仿佛是深海的缩影。
“这是鲸落石碑。”王伯说,“当年陈船长说,这石碑上刻着守护者的契约。”
林深走到石碑前,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那些文字古老而神秘,像是象形文字,又像是某种暗号。他突然想起日志里的一段话:“鲸鸣为引,石碑为证,守护者的血液,能唤醒沉睡的契约。”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石碑上的文字。就在这时,水潭里的蓝光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一道光柱从水潭中升起,直射天际。林深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指尖涌入体内,顺着血液蔓延到全身,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唤醒他身体里的沉睡基因。
远处的海平面上,传来一阵悠长的鲸鸣,像是回应,又像是祝福。
林深回头望向港湾,“望潮号”静静地停泊在那里,阳光照在船身上,泛着金色的光芒。他知道,自己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外祖父的使命,现在轮到他来传承。
王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而坚定:“陈船长当年说,守护者不是孤独的,只要有人愿意承担这份责任,鲸落就不会消失。”
林深点了点头。他拿出日志,在最后一页写下:“2024年6月21日,我抵达无名屿,找到了外祖父的踪迹,也明白了陈家的使命。鲸落于野,生生不息,我愿成为新一代守护者,守护这片深海的净土,传承这份古老的契约。”
他将日志和书信放回铁盒,重新锁好抽屉。然后,他走到水潭边,看着潭中自己的倒影,仿佛看到了外祖父的身影。他知道,从今往后,无名屿将是他的家,鲸落将是他的信仰。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无名屿上,给草木、石碑、水潭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远处的海面上,领航鲸缓缓游动,不时发出悠长的鸣响,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宁静的土地。
林深站在石碑前,望着漫天的晚霞,心中充满了平静与坚定。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鲸落于野,守护不息,这是陈家的使命,也是他一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