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和他的“活菩萨”
迷龙最近很烦躁。
自从川军团在禅达安顿下来,他那小本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可心里头却空落落的。这不,他正靠在自个儿杂货铺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眼睛却不住地往街角瞟。
“迷龙老板,来包哈德门。”一个温软的声音响起。
迷龙猛地回过神,差点从竹椅上摔下来。眼前站着个穿淡蓝旗袍的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眉眼清秀,齐耳短发,手里拎着个医药箱,正浅浅笑着看他。
“林...林护士啊,”迷龙罕见地结巴起来,慌忙起身拍打衣服,“哈德门是吧,有有有,多的是。”
他手忙脚乱地从柜台取烟,却碰倒了一摞肥皂盒,哗啦啦散了一地。
林静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掩嘴笑了:“迷龙老板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迷龙心里骂了自己八百遍没出息,面上却强装镇定:“没啥,天热,犯困。”
这林静是半个月前才从昆明调来的战地医院护士,第一次来他店里买烟就把他给看愣了。迷龙自认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可这林护士不一样,说话温声细语,眼神却坚定有力,让他这颗在战场上淬炼过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
“听说你们川军团又要整编了?”林静接过烟,随口问道。
迷龙眼睛一亮:“你咋知道?可不是嘛,死啦死啦那个瘪犊子玩意儿天天往师部跑,回来就折腾我们。”
林静付了钱,轻轻点头:“医院也接到通知了,要配合你们整训,做防疫培训。”
迷龙刚要接话,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重而杂乱。
“迷龙!你个龟儿子躲在店里孵蛋呢?”孟烦了一瘸一拐地进来,身后跟着笑得贼兮兮的不辣和蛇屁股。
三人看见林静,都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哟,这不是林护士嘛,”孟烦了立刻换上文质彬彬的腔调,“来视察我们迷龙同志的工作?”
林静落落大方地点头致意:“孟副官,我是来买烟的。你们聊,我先回医院了。”
她朝迷龙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迷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回头怒视三个不速之客:“干啥呀?搅和老子好事是吧?”
不辣凑过来,用胳膊肘顶他:“迷龙哥,可以啊,啥时候勾搭上这么标致的护士姐姐?”
“去去去,什么勾搭不勾搭的,人家就是来买烟的。”迷龙推开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蛇屁股尖着嗓子学他:“‘林护士啊,哈德门是吧,有有有’——迷龙你个瘪犊子,说话都变调了!”
四个男人在店里笑闹作一团,迷龙作势要打,却被孟烦了拦住。
“说正经的,团长叫集合,有任务。”
迷龙顿时垮下脸:“又啥事啊?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美国顾问团要来,师部命令我们整修训练场,还得搭建新的障碍工事。”孟烦了推了推眼镜,“你的铺子,暂时关几天吧。”
迷龙一听就炸了:“啥?关几天?老子这些货咋整?你们当官的上下嘴皮一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但他的抗议无效。一小时后,迷龙已经站在川军团的训练场上,看着那片需要平整的坡地和周围堆放的木材沙石,唉声叹气。
死啦死啦站在一个破木箱上,挥舞着手臂:“弟兄们!美国人要来看咱们的训练,这是川军团露脸的机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阿译在旁边用力鼓掌:“团座说得对!我们要展现中国军人的风采!”
迷龙凑到郝兽医身边,小声嘀咕:“瞧见没,俩疯子。”
郝兽医苦笑:“好歹有事情做,总比闲着强。”
整修工地的日子枯燥而劳累,但迷龙却发现了一件美事——战地医院每天都会派医护人员来巡诊,而林静经常是其中之一。
第二天下午,迷龙正扛着木头,远远看见林静提着医药箱走来,立刻精神抖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迷龙老板,辛苦了。”林静主动打招呼,递给他一碗凉茶。
迷龙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抹了把嘴:“谢啦,林护士。”
“叫我林静就好。”她微笑着,打开医药箱,“手上伤了吧?我看看。”
迷龙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皮,渗着血丝。他满不在乎地甩甩手:“小伤,不得事。”
林静却已经拿出棉签和碘伏:“感染了可就麻烦了,伸手。”
迷龙只好乖乖伸出手,看着她轻柔地为自己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她的手指纤细而灵活,动作专业而轻柔。迷龙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生怕她听见。
“好了,注意别沾水。”林静包扎完毕,抬头对他笑笑。
迷龙愣愣地看着她的笑容,一时忘了回应。
“迷龙!你个龟儿子偷什么懒?”死啦死啦的吼声从远处传来。
迷龙一个激灵,慌忙收回手:“那啥...谢谢啊,我干活去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后传来林静清脆的笑声。
接下来的几天,迷龙变着法儿地找机会接近林静。今天手破了,明天头昏了,后天腿疼了,各种借口都用遍了。
郝兽医看在眼里,某天晚上在迷龙旁边坐下,慢悠悠地说:“迷龙啊,你这病,老夫看是心病。”
迷龙老脸一红:“啥心病,你别瞎说。”
孟烦了一瘸一拐地过来凑热闹:“我们迷龙同志这是思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虞啸卿也察觉到了什么,有天训练间隙,他走到迷龙身边,低声说:“迷龙,个人问题要注意影响。”
迷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训练被迫暂停,迷龙躲在临时搭的棚子里,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发愁。他早上出门急,没带雨具,这下回不去了。
“迷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迷龙抬头,看见林静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中,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
“我看雨这么大,想着你可能没带伞。”她把备用伞递过来。
迷龙怔怔地接过伞,心里暖烘烘的:“谢谢你啊,林...林静。”
两人并肩走在回营地的泥泞小路上。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迷龙偷偷瞄着身边的林静,鼓起勇气开口:“那啥...明天我休息,想进城买点货,你要不要...一起去?”
问完他就后悔了,生怕被拒绝。
林静却爽快地点点头:“好啊,正好我明天轮休,也想买些东西。”
迷龙差点在泥地里跳起来,强忍着兴奋,故作镇定:“那...那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第二天,迷龙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向阿译借了发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孟烦了看见他这模样,夸张地大叫:“哎哟喂,迷龙今天是要去相亲啊?”
不辣和蛇屁股也跟着起哄,迷龙难得地没有回嘴,美滋滋地出了门。
他和林静在禅达城里逛了一上午。迷龙充分发挥生意人的本事,帮林静讨价还价,买了不少实惠的东西。中午时分,他鼓起勇气邀请林静去茶馆吃饭。
两人在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个小菜。迷龙正琢磨着说点什么,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板,来壶最便宜的茶,再上两碟瓜子。”是孟烦了的声音。
“烦啦,你请客就这么小气?”不辣的湖南口音紧随其后。
迷龙心里一沉,探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川军团那帮瘪犊子全来了!孟烦了、不辣、蛇屁股、阿译,甚至连郝兽医都跟在后面!
显然,这帮人是特意来看他热闹的。
迷龙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林静看出他的窘迫,轻声问:“是你战友们?要不请他们一起?”
“不用!”迷龙急忙摆手,“他们...他们自己吃就行。”
然而事与愿违,那帮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嘻嘻哈哈地上了楼。
“哟,这不是迷龙嘛,巧了啊!”孟烦了一脸“惊讶”。
“迷龙哥,约会啊?”不辣挤眉弄眼。
阿译一本正经地推推眼镜:“迷龙同志,这位是...”
迷龙恨不得把这帮人都从窗户扔出去。倒是林静落落大方地起身:“你们好,我是战地医院的护士林静,是迷龙的朋友。”
众人纷纷自我介绍,然后毫不客气地在旁边桌子坐下,明目张胆地“监视”着迷龙和林静的约会。
迷龙如坐针毡,林静却似乎觉得很有趣,低声对他说:“你的战友们挺关心你的。”
“他们就是闲的!”迷龙咬牙切齿。
饭后,迷龙好不容易摆脱那帮看热闹的,带着林静在城里继续逛。路过一个首饰摊时,他看中了一个银镯子,想买给林静,却被她坚决拒绝了。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林静摇头,“你要真想送我东西,不如送我个实用的。”
迷龙有些失望,但还是尊重她的意愿。最后他买了一支钢笔送给林静,这次她没有拒绝。
回营地的路上,两人聊了很多。迷龙讲起了东北老家的雪,讲起了怎么一路打到云南,讲起了川军团的兄弟们。林静也说起自己的经历,她本是长沙师范的学生,战争爆发后毅然报考了护士学校,跟着部队辗转来到云南。
“我爹妈都留在长沙,好久没他们的消息了。”林静说着,眼神黯淡了一瞬。
迷龙不知该如何安慰,笨拙地说:“会好的,等打跑了小东洋,我陪你回长沙找他们。”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这话里的承诺太重,重得迷龙自己都心惊。
林静却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把林静送回医院后,迷龙哼着小曲回到营地,一进门就被团团围住。
“怎么样?到手没有?”不辣急切地问。
“什么就到手不到手,龌龊!”迷龙嘴上骂着,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孟烦了眯着眼睛打量他:“迷龙,可以啊,真让你约成了。”
郝兽医拍拍他的肩:“迷龙啊,好好处,林护士是个好姑娘。”
就连一向严肃的虞啸卿也难得地开口:“既然确定了关系,就要对人家负责。”
迷龙被说得不好意思,挠着头:“那啥...还没确定呢...”
阿译突然站到箱子上,挥舞着手臂:“我建议!为迷龙同志的伟大爱情,唱首歌吧!”
众人哄笑着应和,七手八脚地把迷龙抬起来抛向空中。迷龙在半空中哇哇大叫,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然而好景不长,几天后,迷龙兴冲冲地去医院找林静,却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军官站在医院门口,正和林静说话。那军官递给她一封信,林静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迷龙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他转身就走,没看见林静随后就把信还给了那个军官,摆手拒绝了什么。
当晚,迷龙破天荒地一个人喝闷酒。孟烦了找到他时,他已经醉醺醺的了。
“咋啦?跟林护士吵架了?”孟烦了在他身边坐下。
迷龙摇摇头,又灌了一口酒:“烦啦,你说我配得上人家吗?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人家是文化人,长得又俊...”
孟烦了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看见有人追求林护士,就怂了?”
迷龙不吭声。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孟烦了突然骂起来,“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都不怕,这点事就怂了?林护士要是看不上你,能跟你出去约会?能收你送的钢笔?”
迷龙还是闷头喝酒。
第二天,迷龙没去找林静。第三天也没有。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又不知该往哪使。
直到第四天,林静主动来了他的杂货铺。
“你最近很忙?”她问,眼神里有关切。
迷龙支支吾吾,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静沉默片刻,轻声说:“那天那个军官,是我长沙老家的邻居,他来送家书,我父母托他带的。”
迷龙猛地抬头。
“他已经结婚了,妻子在重庆。”林静继续说,目光清澈地看着迷龙,“你是因为这个躲着我吗?”
迷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林静叹了口气:“迷龙,我以为你是个爽快人。”
她转身要走,迷龙急忙拉住她的手腕:“等等!”
林静停下来,看着他。
迷龙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林静,我...我喜欢你。但我就是个粗人,没文化,除了倒买倒卖和打仗,啥也不会。我怕...怕配不上你。”
林静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忽然笑了:“迷龙,你诚实、勇敢、重情义,对兄弟们肝胆相照,这些不比文凭更珍贵吗?”
迷龙愣住了,随即狂喜涌上心头:“那...那你愿意跟我处对象?”
林静微微脸红,点了点头。
迷龙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抱起林静转了个圈,吓得她惊叫起来。
“放开!让人看见了!”林静捶他的肩膀。
迷龙赶紧放下她,搓着手傻笑:“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就这样,迷龙和林静确定了关系。川军团众人知道后,又热闹了一番。死啦死啦甚至特许迷龙休息一天,“庆祝脱单”。
然而战争年代的爱情,总是伴随着离别。就在迷龙和林静确认关系的第二周,川军团接到命令,要开赴前线执行任务。
出发前夜,迷龙去找林静告别。
“一定要平安回来。”林静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迷龙重重点头:“你放心,我命大着呢。等回来,我带你去昆明玩,听说那儿有家大馆子,锅贴饺子特别好吃...”
他说得兴高采烈,仿佛只是出门办个事,明天就能回来。
林静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护身符,戴在迷龙脖子上:“这是我娘去年托人送来的,在开福寺求的,保平安。”
迷龙摸着还带着她体温的护身符,心里酸胀得厉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林静:“送你的。”
林静打开,里面是那天她拒绝的银镯子。
“这次必须收下,”迷龙难得强硬,“戴着它,就像我陪在你身边。”
林静没有再拒绝,任由迷龙为她戴上镯子。
第二天清晨,川军团开拔。迷龙背着行囊,走在队伍中,频频回头。
在送行的人群里,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静站在路边,用力向他挥手。
迷龙也挥手回应,然后转身,大步跟上队伍。
孟烦了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身边,轻声说:“有个人等着回去,是好事。”
迷龙点点头,摸了摸胸前的护身符。
是啊,有个人等着他回去,这场仗,他说什么都得打赢,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