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过了中天,刘家的土坯房里飘出些许饭菜的香气,却压不住饭桌上越来越浓的火药味。
我扒拉着碗里没多少油星的糙米饭,耳朵里早已被父亲和二哥的数落填满,像被苍蝇围着嗡嗡转,烦得我只想把碗一摔。
“三弟,不是我说你!”
二哥刘仲放下手里的筷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平日里最是憨厚,连说话都带着几分温吞,可今天说起我来,却是字字清晰,半点不含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二十好几的人,还在整日里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地乱耍!平常不下地干活便罢了,家里的牛草你也没割过几把!天天就知道出去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这下好了,把家里最金贵的那只牛犊子都给赌输了!”
说到那牛犊子,二哥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心疼,他伸出粗糙的手,比划着:“你是没见那犊子,长得多健壮!一身黑毛油光水滑的,四条腿跟小柱子似的,眼神亮得很,以后长大了耕地,肯定比家里那头老牛有劲得多!这下倒好,给你一把牌九就输出去了,你说你对得起谁?”
我嘴里嚼着干硬的咸菜,心里老大不乐意。不就是一头牛犊子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的?我翻了个白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地说道:“行了行了,别说了!不就是一头牛吗?大不了我出去挣钱,以后给你们买一头比那犊子壮十倍的大牯牛!”
“挣钱?”父亲刘湍把手往桌角上一拍,他本就黝黑的脸此刻更是沉得像锅底,气犹未消地撇了撇嘴,语气里全是嘲讽,“等你挣钱?我看你那点心思,挣了钱只怕还不够你自己喝酒鬼混的!别老给家里添负担,让我们少操点心就谢天谢地了!真是个不长进、不成器的东西!你要是能有你二哥一半省心,好好种地打粮,把日子过安稳了,那才叫有出息!”
父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得我心里有些发疼,但更多的是不服气。
我猛地放下筷子,碗沿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脆响,反驳道:“种个地能有啥出息?你看那些当官的,还有各处的豪强地主,哪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的?我刘季可不是一辈子刨土的命,我是要干大事的人!我明天就去外面找事干,肯定能混出个名堂来,让你们都刮目相看!”
“干大事?”父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白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那块料么?当今天下,秦灭了六国,不是有后台有背景的秦人,谁能当得了大官?就说你祖父,当年好不容易混了个县令,结果呢?就因为是魏人,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就被罢官了!”
他顿了顿,似乎心有不甘地又指了指我:“何况你读那点儿书,也就认得几个字罢了,连《诗》《书》都没读全,更别说得了哪家传承!根本算不得有啥学问,哪有治理地方的能力?那些地方上的豪强们,又哪个不是有家底、有势力的人?要我说,还是得先把地种好,多攒些钱,多置些田产家业,一步一步地来,才能慢慢发展起来。靠你整天神想鬼想的,异想天开,那能成什么事!”
父亲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的碗里。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这些在眼下看来,似乎确实很有道理。但他哪里知道,有个叫陈胜的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更不可能想象得到,几年后,这天下将会大乱,战火纷飞,而我刘邦,将会以沛县沛公的身份,揭竿而起,加入逐鹿中原、鼎定天下的行列之中,最终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不过,这些话现在跟他们说,也只是天方夜谭,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我只能压下心里的豪情壮志,依旧摆出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应付道:“事在人为,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肯闯,就不信没有出头之日!”
父亲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二哥用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再待下去,这场数落怕是没完没了。饭也没心思吃了,我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转身走出了家门。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要出去闯荡,单枪匹马肯定不行,得找几个靠得住的帮手。樊哙那家伙,长得五大三粗,力气大得能举起磨盘,打起架来更是不要命,有他在身边,安全感十足;还有周勃,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但身手矫健,尤其是擅长吹箫,在江湖上也有些门路。有这两个挺能打架的家伙做小弟,我外出闯荡的实力自然就比单个人强多了,也算是有了点儿结交英雄好汉的资本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等着吧,父亲,二哥,还有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总有一天,我刘邦会让你们知道,我不是什么不成器的东西,我要做的,是改变这天下的大事!
那日午后,日头正毒,晒得土路冒起一层白蒙蒙的热气。我揣着一肚子盘算,脚步匆匆地往镇东头的菜市口赶。樊哙的狗肉摊子就在街口那棵老槐树下,此刻却已收了,只剩下几根沾着狗血的粗麻绳,孤零零地系在树干上。
我知道他定是回了家,便熟门熟路地拐进旁边那条窄巷。巷子深处,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里头飘出一股淡淡的狗腥味,夹杂着些许汗臭。我推开门,果见樊哙光着膀子,正蹲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搓洗衣服。他那身结实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忙完摊子上的活计。
“樊哙!”我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脸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容,手里还拿着半截皂角,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哟,是季哥来了!快,屋里坐!”他站起身,指了指堂屋,“我这刚收摊回来,还没来得及做午饭呢,你要是不嫌弃,等会儿就在这儿吃点?”
我摆摆手,没进堂屋,径直走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问道:“樊哙,我们是不是铁哥们?”
他愣了一下,手里的皂角“啪嗒”掉在地上,弯腰捡起来时,挠了挠后脑勺:“那还用说?季哥,你这话问的!咱们兄弟俩,谁跟谁啊!”
“那好!”我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我这回来,可不是为了你的那些狗爪子、狗肝!我寻你有要事相商!”
他一听“要事”二字,眼睛顿时瞪圆了,手里的衣服也扔在盆里,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要事?季哥,出啥事儿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这就抄起家伙,帮你把他打出镇去!”说着,他就要往屋里冲,想拿他那把平日里剁狗肉的大砍刀。
我赶紧拉住他,笑着哄道:“不是那回事!你别激动!我是想问你,有没有胆量跟我出一趟远门,一起去寻个更好的出路?”
“更好的出路?”他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用满是老茧的手抠了抠额头,“季哥,你找到啥好门路了?是去别的镇上卖狗肉?可我这摊子都在这儿摆了好几年了,熟客也多,挪地方怕是不划算啊。”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樊哙果然是个直肠子,脑子里除了狗肉就没别的了。但既然要邀他一起闯荡,总得给他画个大饼才行。我略作思索,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樊哙,你想想,我们就这么守着个狗肉摊子,一辈子能有啥出息?天天跟这些猫狗打交道,挣那几个辛苦钱,够干啥的?不如,我们一起去闯荡江湖,多结识些有钱有势的人,说不定还有翻身的机会!”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琢磨我的话:“闯荡江湖?可我们啥也不会啊,去了能做啥?”
“你怎么啥也不会?”我拍了拍他的胸脯,“你这身力气,还有你那把剁狗肉的手艺,到了外面,还愁没饭吃?我听说咱们本县的王陵,家境殷实,为人又任侠尚义,手下养了不少食客。我们去投奔他,说不定能有个好前程!你想,屠一辈子的狗,不仅有伤天和,而且现在狗也不好收,除了那些实在养不起狗的人家,没几个愿意卖的。这行当,没啥奔头!”
我以为这番话定能说动他,毕竟他平日里也总抱怨生意不好做。可没想到,樊哙听完,却挥了挥那只油晃晃的大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季哥,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老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离不得人。我现在虽然挣得不多,但至少能让她吃饱穿暖。要是去投奔王陵,人家会不会接纳我们还另说,就算接纳了,天天待在他府里,哪有空回来照顾老娘?”
我见他以老娘为借口,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也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劝道:“你放心,我们去了不是给他做家丁,是做食客!啥叫食客?就是座上宾!他有事情需要帮忙,我们就出手摆平,没事的时候,我们还是自由身,可以随时回来探望老娘!而且,他会给我们丰厚的报酬,比你卖狗肉强多了!一旦他势力做大了,我们跟着也能沾光,到时候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我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以为他总该动心了。可樊哙却挠了挠头,赔笑着说:“季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要不这样,你先去试试?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有啥需要我帮忙的,我绝不含糊!到时候你再给我引荐,我再过去,你看行不?”
我一听,差点没气背过去!我本来是想借他这身蛮力撑撑场面,没想到他倒想让我先去探路,自己躲在后面捡便宜!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可我又不能把自己的小心思说出来,毕竟还得靠他以后帮忙。无奈之下,我只能强挤出笑容:“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先去试试。不过,到时候哥子们找你,你可不能推脱!”
樊哙立刻双手一抱拳,拍着胸脯保证:“那当然!兄弟伙的事,就是我的事!绝不含糊!”
看着他那副憨厚的样子,我心里真是又气又无奈。没办法,只能再去找下一个人了。
离开樊哙家,我径直往镇西头走去。周勃的家就在那边,他是个吹鼓手,平日里靠着给人办红白喜事吹箫奏乐糊口。相比樊哙,周勃要精明得多,脑子也活络,应该更容易说动。
走到周勃家门口时,正好看见他背着一个大布包往外走,布包里装着他的箫、笛等乐器。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哟,是季哥啊!找我有事?”
“周勃,我正找你呢!”我赶紧迎上去,“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我:“大事?啥大事?”
我把刚才跟樊哙说的话又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从闯荡江湖说到投奔王陵,再到以后的荣华富贵,说得口干舌燥。
可周勃听完,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季哥,谢谢你想着我。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这些年镇上丧事多,我的生意也还不错,虽然挣不了大钱,但养家糊口绰绰有余。我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丢了可惜。至于投奔王陵,我觉得不太靠谱。他那样的大人物,身边能人异士多的是,咱们去了,未必能被看重,说不定还得受气。我还是踏踏实实地吹我的鼓手,比较安稳。”
我没想到周勃居然也拒绝了,而且理由还这么充分。我还想再劝劝他,可他却摆了摆手:“季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决。你说这事,还是再找别人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完,他拱了拱手,背着装满行头的布包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失落。本以为樊哙和周勃是我最铁的兄弟,肯定会跟我一起干,没想到一个推三阻四,一个直接拒绝。这闯荡江湖的第一步,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