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雾里的陶片

温念蹲在尼罗河畔的芦苇丛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河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凉得她眼眶发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她刚从宫殿后门溜出来，远远就看见安克珊娜蒙扶着腰，站在廊下接受侍女的伺候。阳光落在安克珊娜蒙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图坦卡蒙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拢紧披肩，眼神里的温柔能溺死人——那是曾经只给过她温念的眼神。

“胃又不舒服了？”图坦卡蒙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怀中的珍宝，“我让厨房炖了蜂蜜粥，等会儿就送来。”

安克珊娜蒙没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直直落在芦苇丛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却软得发腻：“还是陛下心疼我。不像有些人，明明是外乡人，偏要挤进来凑热闹，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温念捂住嘴，才没让哽咽声漏出来。她想起第一次穿来时，图坦卡蒙也是这样对她的。那时候他还不是法老，只是个跟着祭司学习的少年，会偷偷把省下的面包塞给她，会在她被其他贵族子弟欺负时，挡在她身前说“她是我的人”，会指着尼罗河的星星说“等我有了权力，就娶你做王后”。

那些话还像河风一样在耳边吹，可眼前的人已经变了。他给安克珊娜蒙剥石榴的样子，和当年给她剥无花果时一模一样，只是指尖的温柔，再也分不到她身上半分。

“听说那个外乡人还在附近晃悠？”安克珊娜蒙忽然开口，语气里的嫌恶像针一样扎过来，“陛下，您说她是不是太不知趣了？明知道您现在眼里只有我，还赖着不走，真让人笑话。”

图坦卡蒙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安克珊娜蒙按住手：“陛下别皱眉呀，让我动了胎气怎么办？我倒是无所谓，可这孩子是您的继承人呢。”她轻轻抚摸着小腹，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再说了，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宫里本就不合规矩，要是传出去，说您收留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对您的名声多不好。”

图坦卡蒙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该让她离开了。”

温念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视线模糊得看不清对岸的宫殿。她知道自己该走，从一开始就知道，历史的轨迹不是她能改的。可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疼？疼得像被鳄鱼咬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看见图坦卡蒙派人往芦苇丛这边来，脚步越来越近。她知道不能等，转身就往尼罗河下游跑，凉鞋陷进泥里，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身后传来安克珊娜蒙的嗤笑声，还有图坦卡蒙冷漠的命令声：“把她送走，别让她再出现在底比斯。”

河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来了远处的歌声。那是祭司们在唱赞歌，庆祝安克珊娜蒙怀孕。温念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来，蹲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通红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眼泪，还有不甘，有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她想起安克珊娜蒙刚怀孕时，图坦卡蒙曾偷偷来找过她，塞给她一卷莎草纸，上面写着“等孩子生下来，我就送她走，你再回来”。那时候她信了，像个傻子一样守在河边的小屋里，等着他兑现承诺。

可现在看来，都是假的。就像安克珊娜蒙说的，她这种外乡人，根本不配留在这。

远处的船队扬起了帆，那是图坦卡蒙派来送她离开的船。温念抹了把脸，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阳光照在宫殿的黄金塔尖上，亮得晃眼，也刺得她眼睛更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踏上船板，任由船工解开绳索。船慢慢驶离岸边，安克珊娜蒙和图坦卡蒙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两个模糊的点。

温念靠着船舷，望着逐渐远去的底比斯城，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知道这是历史的必然，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可为什么心脏还是像被掏空了一块？就像尼罗河里的石头，被水流磨了千万年，终究还是会留下痕迹。

船过了第一座神庙时，她听见岸上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图坦卡蒙的声音。她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神庙的台阶上，手里挥舞着她当年送他的那枚陶片。

温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站起来喊他的名字。可下一秒，她就看见安克珊娜蒙走上台阶，从身后抱住了图坦卡蒙，然后他转过身，接过安克珊娜蒙递来的水囊，再也没往河边看一眼。

温念慢慢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动。原来有些历史，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连哭都只能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哭得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船越走越远，底比斯城的轮廓终于消失在河雾里。温念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喃喃自语：“走吧，走了就好了……”可眼泪却像尼罗河的水，怎么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