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内部比外观显得更为宽敞幽深,结构以厚重的深色柚木为主,历经岁月打磨,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陈年木材的沉香、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清苦,以及常年焚烧优质檀香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冷冽余韵,共同构筑出一种沉静而神秘的氛围。Pran并未在供奉着佛像、法器林立的庄严主屋停留,而是引着他们穿过一条短廊,来到侧翼一间更为生活化的厅堂。
他姿态舒展地盘膝坐在略高于地面的木台主位上,那是属于主人的位置,动作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与权威。康姆几乎是蜷缩着挨着杰德坐下,脑袋低垂,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不敢与Pran有任何视线接触。林瑶则选了靠近门边、稍远一些的坐榻,姿态放松却脊背挺直,保持着警觉与礼貌。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简朴的布置,最终落回灯下那个身影上。油灯的光线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深邃,紧抿的薄唇和高挺的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使得他俊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难以接近的冷硬。
杰德深吸一口气,开始清晰地陈述来意。他语速略快,详细描述了康姆近期遭遇的频繁袭击——从画室的惊魂到护身符的断裂,再到他自己求来的符纸无火自燃,强调了情况的危急和常规手段的彻底失效。当提到林瑶两次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时,他的语气充满了感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向林瑶。
Pran安静地聆听着,大部分时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都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透过现实的表象,窥探着缠绕在康姆命运丝线上的混乱与污浊。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极轻地敲击着,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像是在默默推算着复杂的因果脉络,又像是在衡量着什么。直到杰德提及林瑶及其施展的“不同寻常”的力量时,他的目光才再次转动,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聚焦在林瑶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纯粹的好奇。
Pran你的符,挡不住。
他看向林瑶,用的是清晰而略带异国腔调的中文。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入每个人的耳膜。这不是质疑,更像是一种基于强大认知下的、冷静的事实陈述。
林瑶坦然迎上他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也用流利的中文回应,声音清越。
林瑶是。康姆身上的业力如汹涌潮汐,他的冤亲债主执念根深蒂固,非临时绘制的符箓可以化解。晚辈之力,只能暂缓其势,无法根除其源。
她对自己的能力界限有着清醒的认识,既不夸大,也不妄自菲薄。
Pran你看得清楚。
Pran淡淡道,语气平铺直叙,但若仔细品味,便能察觉到那平淡语调下隐藏的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并非对力量的认可,而是对她这份清醒认知的欣赏。他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瑟瑟发抖的康姆,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复杂难明,那里面交织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以及一丝因前世纠葛而产生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晰的细微波澜。
Pran他的事,牵扯甚广,非一日之寒。业障现前,如堤坝溃决,避无可避。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让康姆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肩膀彻底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细微的颤抖都停滞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绝望。
JaetPhor Khru,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杰德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无法接受好友就这样被宣判“死刑”。
Pran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的重压,弥漫在小小的厅堂里。
林瑶顿了顿,在Pran深邃的注视下,直言不讳。
林瑶法师,您已经知道Khem的处境。恕我直言,试图完全置身事外,对于拥有您这样力量的人来说,或许并非最好的选择。
Pran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从未有人敢这样当面质疑他的决定。
林瑶仿佛没看到他的细微反应,语气坚定。
林瑶无论您是否插手,我都会保护Khem,直到他安全为止。这是我的承诺。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Pran沉寂的心湖。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纤细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勇气和力量,那种不顾一切也要守护的决心,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隐隐重叠,也与他内心因前世纠葛而产生的、被他自己强行压抑的波动产生了共鸣。
他被她的态度触动了。这份直率,这份担当,以及她身上那种迥异于他所知任何流派的神秘力量,都让他无法再简单地用“因果报应”来推拒。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Ek和Thong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感觉两位大人物的气场碰撞让空气都紧绷了起来。
最终,Pran微微颔首,眸光掠过林瑶,扫过惊恐的康姆和紧张的杰德,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Pran带他去洗澡,然后立刻睡觉。天亮前不准出房间。
他没有明确答应什么,但这句允许他们留下的话,已然是一个开始。他转身回屋,宽阔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杰德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要虚脱,连忙应声,拉着几乎无法自己站起来的康姆起身,恭敬行礼。林瑶也随之站起身,对Pran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
林瑶站在原地,看着Pran离去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位冷漠强大的巫师,以及缠绕着康姆的重重迷雾,都预示着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平静。但,她从不畏惧挑战。
就在她转身,准备跟随杰德离开厅堂时,Pran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这一次,他的目光明确地落在林瑶身上。
Pran林瑶小姐,若不介意俗务缠身,稍后可来偏厅一叙。关于贵派‘出马仙’传承,我有些许疑问,不知可否请教?
此言一出,不仅是杰德和康姆愣住了,连林瑶的心跳也漏了一拍。杰德更是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看向Pran,又看向林瑶。Phor Khru主动邀约?而且还是以“请教”这样的谦辞?这在他跟随Phor Khru学习的这些年里,简直是破天荒的事情!康姆也茫然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林瑶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依旧保持着从容与镇定,她转身,对上Pran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得体的浅笑。
林瑶法师相邀,是晚辈的荣幸。恭敬不如从命。
客房位于木屋的另一侧,需要穿过一小段露天回廊。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和凉意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厅堂内凝滞的气氛。房间同样简洁,但干净整洁,散发着阳光晒过被褥的干燥气息。杰德帮着精神恍惚的康姆简单洗漱后,让他躺下休息。关上门,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正在观察窗外夜色的林瑶说道:
Jaet林瑶小姐,Phor Khru他……今天真的非常不一样。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
他搜肠刮肚,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Jaet……这样主动,甚至可以说是……客气。
林瑶转过身,月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自然明白杰德话中的含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Pran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但她只是淡淡道:
林瑶或许,是因为他对我所代表的传承感到好奇。
杰德挠了挠头,将信将疑。
Jaet也许吧……总之,Phor Khru虽然看起来冷,但他认可的人,他一定会帮忙的。你们好好聊,我去看看康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Jaet偏厅就在刚才那条走廊尽头,门口挂着深蓝色布帘的那间。
林瑶好,你去照顾康姆吧。
林瑶点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凉爽空气,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衣襟,这才向着杰德所指的方向走去。
偏厅比刚才的厅堂更为小巧静谧,更像一个私人的书斋。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大量用棉线捆扎的古籍、皮质卷轴,以及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木匣陶罐。空气中墨香与药草香更加浓郁,还夹杂着一丝陈年纸张特有的味道。Pran已经坐在了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矮桌后,桌上放着一套质朴的陶制茶具,一小壶茶正冒着袅袅热气,旁边放着两个同款的陶杯。油灯的光线被他调整过,更为集中地照亮了桌案这一方小天地,让他周身那股迫人的冷冽气场似乎也收敛了许多,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意外地柔和。
Pran请坐。
他抬眼看向走进来的林瑶,声音比之前在众人面前时,似乎放缓了半拍。
林瑶依言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姿态优雅而自然,既不过分拘谨,也不显随意。
林瑶法师好。
Pran伸出手,亲自执起陶壶,为她面前的空杯斟了七分满的茶汤。茶水色泽清亮,呈淡淡的琥珀色,一股清新怡人、带着微甜药草气的茶香随之弥漫开来。
Pran本地采摘的山茶,辅以几味安神草药,简单焙炒。清心,宁神。
他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仿佛这只是一个主人待客的寻常举动。
然而,这个细微的、亲自斟茶的举动,却让林瑶心头微微一暖。她敏锐地感知到,这不仅仅是礼貌,更是一种无声的接纳和示好。她双手捧起温热的陶杯,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轻声道:
林瑶多谢法师。
Pran出马仙……是何种传承?与中土的道门,或是萨满,有何渊源异同?
Pran开门见山,黑眸中闪烁着纯粹求知的光芒,此刻的他,似乎暂时卸下了那高高在上的法师身份,更像是一个遇到新奇学问、充满探究欲望的学者。
林瑶略微沉吟,组织着语言,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概念解释。
林瑶此法门,核心在于一种‘契约’或‘盟约’。弟子需具备特定的灵性与根骨,自愿敞开身心,作为媒介,供那些修炼有成、寻求功德圆满的‘仙家’——通常是指狐(胡)、黄(黄鼬)、白(刺猬)、柳(蛇)、灰(鼠)这几类灵性非凡之物——依附行事,积累功德,以期超脱。相应地,仙家则会庇护弟子周全,并借弟子之手,行济世渡人之举。与中土正统道门追求自身飞升有所不同,更强调相互成就;与北方萨满亦有区别,体系更为完整,仙家层次与职责更为分明。
Pran灵兽……借人身积累功德……
Pran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摩挲着陶杯的边缘。
Pran这与泰国一些古老的‘古曼’(灵体供养)或‘仆灵’之术,在‘互利’原则上确有相通之处。但观你身上气息,更为……正大光明,根基稳固,体系也似乎更为严谨圆融。
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并做出了精准的对比。
林瑶法师慧眼。仙家修行,亦求正道,并非依靠血食或怨气的阴邪之辈。盟约的基础,是相互尊重与共同的目标。
Pran你周身萦绕的三道气息,非常强大,而且……它们与你之间,并非简单的主仆依附,气息交融圆融,更像是……共生共荣的家人?
他的感知力精准得令人心惊,直接触及了林瑶与仙家之间最核心的关系。
林瑶这次是真的感到些许惊讶了,她没想到Pran能感知到如此细微的层面。她坦然回应,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情感。
林瑶是。胡三爷如师如父,指引前路;白七娘娘性情清冷,却慈悲为怀,善医百病;柳青云将军刚烈勇猛,主征战护卫。他们于我,确是家人,是无可替代的守护者,亦是修行路上的同道。
Pran缓缓点头,黑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那像是一种深藏的向往,或者说是一种对某种他未曾拥有过的、紧密羁绊的触动。
Pran很奇妙的缘分,令人……心生敬意。
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感慨。
他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再次抬眼,看向林瑶,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
Pran你……孤身远渡重洋,卷入这般凶险的因果漩涡之中,心中……可曾畏惧?
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学术探讨,带上了一丝属于个人的、关切的味道。
林瑶抬眼,毫无畏惧地迎上他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林瑶怕。面对未知与强大的业力,心生畏惧是本能。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稳。
林瑶但不能因为畏惧,便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仙家指引我来此,冥冥之中自有其深意。既然遇见,便是缘法,无论是善缘还是孽缘,总要直面,尽力而为,方能无愧于心。
她话语中所蕴含的坚定、担当与通透,像一道清冽的泉水,流入Pran那沉寂了太久的心湖。他见过太多人在业力面前的恐惧崩溃、怨天尤人,或是为了自保而冷漠退缩。像她这样,明明自身力量尚未达到顶峰,却拥有如此澄澈坚定的心志、明知前路艰险仍勇往直前的勇气,以及这份对“缘法”的坦然与担当,实属凤毛麟角。
Pran你的心性……很好。
他轻声说道,这句话几乎像是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叹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流露的温柔。那一直如同冰封湖面般笼罩在他周身的冰冷与隔膜,似乎在林瑶这缕温暖而坚韧的光芒照射下,悄然融化了一角,露出了其下深藏的、真实的温度。
两人之间的交谈逐渐深入,从东西方玄学体系对灵魂、业力看法的异同,谈到如何处理执念深重的灵体,再到不同草药在法术中的应用。Pran知识渊博,见解独到而深刻,常常能从一个林瑶未曾想过的角度提出问题,让她也获益匪浅,眼界大开。而林瑶来自另一个成熟玄学体系的视角和认知,也同样给Pran带来了许多新的启发。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强大法师,更像是一个可以平等交流、智慧深邃的同行者。气氛融洽而专注,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夜色愈发深沉,窗外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偶尔响起。林瑶注意到壶中的茶水已凉,便主动起身,姿态优雅地行礼。
林瑶夜色已深,不敢再多打扰法师清修。晚辈先行告退。
Pran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他深邃的目光在她清丽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林瑶意料的动作。他微微倾身,从矮桌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物事。那是一个编织极其精美复杂的白色丝绳手环,材质非凡,触手生温,中间串着一颗龙眼核大小、色泽乌黑润泽、仿佛内蕴星光的珠子,珠子表面似乎有天然的符文若隐若现。
Pran这个,戴着。
他将手绳递向林瑶,语气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淡,但行为本身已透露出非同寻常的关切。
Pran村周山林,并非表面那般宁静,深处藏匿着不少年深日久的‘东西’。此物蕴含我一缕念力,可预警邪祟靠近,亦能安定神魂,助你入眠。
他没有说这是保护,只说“预警”和“安神”,但其中的维护之意,昭然若揭。
林瑶看着那枚明显是精心制作、且蕴含着他自身精纯法力的手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她没有矫情地推辞,伸出左手,坦然接过。
林瑶多谢法师馈赠。
当那手绳套上她纤细的手腕时,一股温润、平和却异常强大的力量瞬间萦绕开来,与她自身的灵气以及仙家的守护之力水乳交融,形成了一种奇妙而令人安心的共鸣,大小竟是刚刚合适。
Pran叫我Pran即可。
他看着她将手绳戴好,黑眸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有旋涡在其中流转,声音低沉而清晰。
林瑶的心尖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细微的颤栗。她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深处一丝不容错辨的、为她而破例的柔和。她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声音也不自觉地轻柔了几分。
林瑶好。
林瑶Pran,你也叫我林瑶便好。
她再次行礼,然后转身,轻轻掀开深蓝色的布帘,离开了偏厅。腕上那枚白色手绳传来持续而令人心安的温度,仿佛他无声的陪伴。她知道,今夜这场看似平常的交谈,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始于初见的、如同星辰撞击般的强烈吸引力,在这番深入灵魂的交流与他这番不动声色却细致入微的关怀中,如同得到了甘霖滋养的藤蔓,开始悄无声息地、却无比坚韧地滋长蔓延,紧紧缠绕上彼此的心扉。
而独自留在偏厅的Pran,并没有立刻起身。他维持着原来的坐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方才为她斟茶、此刻尚残留着她指尖一丝微凉触感的陶杯杯沿。目光落在她方才坐过的、如今空无一人的蒲团上,眼中是她离去方向的空茫,向来平静无波、如同万年冰封的心境,因这个名为林瑶的、来自遥远东方的出马仙女子,荡开了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愈发清晰的涟漪。那份超越前世因果纠葛的、鲜活而强烈的吸引力,正以他无法抗拒、也未曾想过抗拒的方式,悄然涌入他沉寂多年的生命,带来一种久违的、名为“悸动”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