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点明两人竹马关系,“屿”既指张云雷名字中的“雷”(谐音“垒”,如岛屿),也象征他们在彼此青春海洋中,是唯一停靠的孤岛与彼岸。意境优美,余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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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六月,暑气已然蒸腾,窗外的知了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着,把空气都搅得粘稠起来。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不到三十天。
杨九郎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因室外高温而烦躁的心稍微平复了半分,但另外九分半,在视线触及客厅地毯上那个四仰八叉的身影时,立刻重新燃起了燎原之势。
张云雷正躺在那儿,一条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舞,显然正沉浸在激烈的战局中。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侧脸线条流畅漂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管不顾的张扬。
茶几上,几本崭新的高考模拟卷散乱地摊开着,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冰可乐,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在木质茶几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杨九郎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结。他换好鞋,走过去,脚步刻意放重,然而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张云雷毫无所觉。杨九郎深吸一口气,伸手,精准地拔掉了张云雷一边的耳机。
“哎哟我去!”游戏音效和队友的呼喊声戛然而止,张云雷猛地回神,扭头看见是杨九郎,脸上那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立刻化作了带着点讨好、又混合着习惯性敷衍的笑容,“哥,你回来啦?今天这么早?警校今天下午放假啊?”
“早?”杨九郎把书包和外套放在一旁,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张云雷,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最后这一个月,收收心,哪怕临时抱佛脚,你也得给我抱出点样子来!”
他拿起茶几上那本数学卷子,随手一翻,干净得跟新买来时没什么两样,只有前几页零星写了几个选择题答案,后面大片大片的空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焦虑。
“这套卷子,我上个星期就给你放在这儿了吧?张云雷,你是打算留着它当传家宝,还是等着它自己长出答案来?”
张云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伸手想去抢回卷子,却被杨九郎轻易躲过。他撇撇嘴,身子一歪,又没骨头似的靠回沙发垫上,拖长了调子,带着北京小爷特有的那种混不吝的腔调:“哎呀,哥,我知道了你就别唠叨了。天天说天天说,我这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句话,几乎是这段时间以来的标准对白。杨九郎听着,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高了三分。
“你知道了?”杨九郎把卷子拍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三角函数怎么解了?知道文言文实词虚词分清了?知道英译汉能拿满分了?张云雷,我告诉你,高考不是儿戏!它不是你现在玩的这个游戏,输了还能重开一局!”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刺耳。张云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垂下眼睫,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套的流苏,小声嘟囔:“哪有那么严重…再说了,我也没完全没看啊……”
“没完全没看?”杨九郎气极反笑,指着那杯可乐,“这就是你看书的状态?冰可乐,手机游戏,外加一个‘葛优躺’?张云雷,你糊弄鬼呢?张姨和张叔临去三亚前怎么交代我的?说让我盯着你,你这副样子,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提到父母,张云雷似乎更烦躁了,他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叛逆和委屈:“交代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自己的路我自己会走,考好考坏都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整天跟监工似的盯着我!”
“你的事?”杨九郎往前踏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清瘦的身形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几分单薄,但那梗着脖子的倔强模样,却又那么气人,“张云雷,你摸着良心说,这真的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从小到大,你哪件事不是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了车。有些话,说出口就太重了。他看着张云雷骤然抿紧的嘴唇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是啊,从小到大。
杨九郎比张云雷大三岁。这三岁的差距,在童年时期,是张云雷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喊着“九郎哥哥,等等我”的距离;是杨九郎爬上树给他摘桑葚,自己在下面捧着帽子接,弄得满手满脸紫乎乎的距离;是他被大院儿里的熊孩子们欺负了,杨九郎挥着拳头冲上去,把人揍跑后,再回头给他擦眼泪的距离。
后来彼此都长大了,这距离变成了杨九郎上了初中,张云雷还在小学,每天放学绕远路去等他一起回家;变成了杨九郎面临中考,张云雷会在晚上偷偷溜进他房间,放下一瓶温好的牛奶;变成了杨九郎被保送到市警校,离家住校,张云雷每个周末都会掐着他到家的点,在楼下晃悠,假装偶遇……
他们贯穿了彼此几乎所有的记忆,渗透在生命的每一个缝隙里。杨九郎习惯了照顾,张云雷习惯了依赖。这种习惯,绵延了十几年,早已深入骨髓。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平衡被微妙地打破了。或许是从张云雷进入青春期开始,或许是从他个子猛地窜高,又或许,就是从这压力如山的高三开始。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事事都听杨九郎的,他开始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秘密,有了杨九郎无法轻易触及的内心世界。
而高考,就像一面放大镜,将这种变化和矛盾,无比清晰地暴露了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着,搅得人心更加烦乱。
杨九郎看着张云雷低垂的脑袋,发旋儿乖巧地待在头顶,和他此刻浑身长刺的状态截然不同。他终究还是把后面那些更重的话咽了回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下来,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磊磊,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他叫了他的小名。
张云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轻颤了一下。
杨九郎转身,走向厨房,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却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吃完东西,再看会儿书,行吗?哪怕就看一个小时,我也……”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了。
张云雷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抓起手机和耳机,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卧室走。
“不吃了,没胃口。”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将那粘稠的、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以及杨九郎未说完的话,一同隔绝在了外面。
杨九郎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半晌没有动弹。厨房的冷气呼呼地吹着,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想起张云雷小时候,就像软软糯糯的一个小团子,最怕的就是考试考不好。每次发了成绩单,只要不是满分,就会瘪着嘴,眼泪汪汪地来找他:“九郎哥哥,怎么办呀,我又粗心了……”
那时候,他会摸摸小团子的头,用自己存了很久的零花钱给他买一根棒棒糖,安慰他:“没事儿,下次细心点就好,我们磊磊最聪明了。”
小团子就会破涕为笑,舔着棒棒糖,信誓旦旦地保证:“嗯!我下次一定考一百分给哥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会因为一分两分而沮丧掉金豆豆的小孩,变成了如今这个对关乎命运的高考都满不在乎的少年了呢?
杨九郎不相信张云雷是真的不在乎。他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看似随意的外表下,那颗比谁都敏感、比谁都好强的心。他只是……在用一种笨拙的、甚至是自我放弃的方式,在抵抗着什么。
是在抵抗父母过高的期望?是在抵抗这沉闷压抑的备考氛围?还是……在抵抗他杨九郎事无巨细的、近乎窒息的“关心”?
杨九郎不知道。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他从小护到大的弟弟,心思变得如此难以捉摸。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客厅,默默地把散乱的试卷一本本收好,叠放整齐。又把那杯半凉的可乐拿进厨房倒掉,杯子洗净。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料理台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被他置顶的、备注是“小祖宗——磊磊”的聊天窗口。
上一次对话,停留在昨天夜里。他发了一条“别玩手机了,早点睡”,对方没有回复。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只发过去一句:
【红烧排骨,糖醋里脊,再炒个青菜。二十分钟后出来吃饭。】
没有回应。
杨九郎放下手机,系上围裙,开始从冰箱里拿食材。水流声,切菜声,锅铲碰撞声,在厨房里规律地响起,试图驱散那弥漫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的沉闷。
而一门之隔的卧室里。
张云雷并没有在玩游戏。他趴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耳机里也没有播放音乐,只是一片寂静。关门的那点气势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满满的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堵在胸口,闷得他发慌。
他当然知道高考重要。他当然知道哥是为了他好。
可是……他就是受不了。
受不了父母每次打电话回来,三句不离“复习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别让你哥操心”;受不了学校里老师每天把倒计时挂在黑板上,那种无形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更受不了的,是杨九郎看着他时,那种混合着焦虑、担忧、期望,以及……或许连杨九郎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控制的眼神。
好像他张云雷的人生,就必须按照他们设定的轨道,一步不能差地运行。一旦偏离,就是不懂事,就是不负责。
他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节奏吗?哪怕这个节奏在别人看来是散漫的,是危险的,但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啊。
可是……每次看到杨九郎因为他而皱起的眉头,因为他而疲惫的神情,那些冲到嘴边的反驳和顶撞,就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讨厌看到哥不高兴,尤其是因为他不高兴。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撕扯着他,让他无所适从。
他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上简单的吸顶灯,眼神有些放空。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很多年前的画面。
那是一个夏夜,和今天一样闷热。他大概七八岁,因为顽皮爬树,摔下来磕破了膝盖,疼得直哭。是十四岁的杨九郎,背着他,一路小跑着去社区卫生所。少年的脊背还不够宽阔,却稳稳地托着他。他趴在哥的背上,听着他因为奔跑而急促的喘息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膝盖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那天晚上,杨九郎守在他床边,给他扇着扇子,嘴里还笨拙地讲着从同学那里听来的笑话,逗他开心。
那时候多好啊。
简单,纯粹。他依赖他,他保护他。天经地义。
是什么让这一切,开始变得复杂而沉重了呢?
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吗?
张云雷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门外,传来了饭菜的香味,是熟悉的,属于杨九郎手艺的味道。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磨磨蹭蹭地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着,没有立刻拧开。
门内门外,两个空间,两种心绪,却被同一缕饭菜的香气,和那剪不断理还乱的青梅竹马之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盛夏的黄昏,这高考前的焦灼,这成长带来的阵痛与迷茫,都浓缩在这套安静的两居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