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灌了铅。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平日里十几分钟就能走完，今天却仿佛漫长没有尽头。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烤得柏油路面升起扭曲的蒸腾热气，可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寒意从听到李老师那句话的瞬间，就从脊椎骨一路窜了上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词：
“社会青年……”
“举止亲密……”
“拥抱……”
“男的……”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烙铁，在他混乱的思绪和紧绷的神经上烙下灼痛的印记。他试图拼凑出那个“野男人”的形象——机车、年纪稍大、形象不符——这些碎片化的描述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影子，与他精心守护了十几年的那个干净少年格格不入。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的瞬间，屋内的冷气涌出，与室外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客厅里，张云雷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游戏手柄，电视屏幕上光影闪烁，是激烈的枪战画面。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回，只是手指飞快地操作着，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若无其事的随意：
“回来啦？家长会开得怎么样？李老太没告我状吧？”
他的背影清瘦，穿着宽松的白色家居服，脖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碎发柔软地贴在耳后。这副样子，和杨九郎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依赖他的小孩重叠在一起，却又因为刚刚知晓的那个秘密，而蒙上了一层陌生而刺目的光晕。
杨九郎站在玄关，没有换鞋，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厨房倒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张云雷的背影，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布料，看清他内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得不到回应，张云雷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有些疑惑。他暂停了游戏，屏幕定格在爆炸的瞬间。他转过头，看向杨九郎。
四目相对。
张云雷脸上的那点漫不经心，在接触到杨九郎眼神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杨九郎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无奈、责备或者关切，那里面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过后残余的苍白，压抑着的汹涌怒火，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痛楚的审视。
张云雷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游戏手柄，指节有些发白。
“哥？”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杨九郎终于动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客厅，脚步很沉，踩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他没有回答张云雷的问题，而是走到茶几对面，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张云雷几乎喘不过气。
“家长会，”杨九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李老师让我留下来，单独聊了聊。”
张云雷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避开了杨九郎的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拖鞋上的图案，喉结轻轻滚动。“哦……聊什么了？”
“聊你。”杨九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聊你最近……和什么人来往。”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变得异常刺耳，一声声，像是在催命。
张云雷的身体瞬间僵住。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杨九郎看着他这副默认般的样子，心头的火“噌”地一下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他猛地俯身，一把抢过张云雷手里的游戏手柄，狠狠掼在沙发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张云雷！”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额角青筋隐现，“你他妈告诉我！那个在校门口等你、骑机车的男的是谁？！啊？！”
最后的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愤怒，也是某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张云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微微张着，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慌乱。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倔强地抿紧了唇，重新低下头，用沉默筑起一道围墙。
这种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
“说话！”杨九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张云雷疼得蹙起了眉，“我让你说话！那个男的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说啊！”
他摇晃着张云雷的肩膀，像是要把他脑子里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都晃出来。
张云雷被他晃得头晕，胳膊上传来的疼痛和杨九郎眼中那种近乎疯狂的质问，像是一根根针，扎破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伪装和压抑。委屈、愤怒、叛逆，还有那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秘密，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你放开我！”张云雷猛地挣开杨九郎的手，因为用力过猛，向后踉跄了一步，脊背撞在沙发靠背上。他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但眼神里却燃着两簇倔强的火焰，直直地迎上杨九郎暴怒的视线。
“对！我是认识一个人！怎么了？！”他声音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不管不顾，“我就是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杨九郎！”
“碍着我什么事？”杨九郎气极反笑，那笑容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张云雷，你他妈现在是什么时候？高考前最后一个月！你跟我说你在外面跟个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你还问我碍着我什么事？你爸妈把你交给我，我就是这么看着你的？让你去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张云雷激动地反驳，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破音，“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胡说八道！”
“我不了解？我需要了解什么？了解他怎么勾引未成年的学生？了解他怎么带着你逃课、鬼混？！”杨九郎口不择言，那些从李老师那里听来的词汇，混合着他自己的想象和恐惧，化作最伤人的利箭，射向张云雷。
“你混蛋！”张云雷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没有逃课！我没有鬼混！我只是……我只是……”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你只是什么？”杨九郎步步紧逼，心痛和怒火交织，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判断力，“你只是觉得新鲜？觉得刺激？张云雷，我告诉你，你玩不起！这条路是条死路！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张云雷几乎是嘶吼出来，他用手背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杨九郎，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我不知道什么死路活路！我只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开心！我不用整天听你唠叨！不用面对那些永远做不完的试卷！不用去想什么狗屁未来！”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永远都是这样！杨九郎！永远用你那套标准来要求我！逼我学习！逼我听话！逼我按照你们设定的路子走！我受够了！我不是你的傀儡！我有我自己的感觉！有我自己的喜欢！”
“你的喜欢？”杨九郎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你的喜欢，就是去喜欢一个男人？张云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词，在舌尖翻滚，却重若千斤，难以启齿。
张云雷看着杨九郎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惊、失望，甚至……一丝厌恶，他只觉得心口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被彻底碾碎了。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的、连自己都时常感到迷茫和恐惧的秘密，在这一刻，被最在意的人，用这种方式逼到了悬崖边上。
退无可退。
也好。
他忽然笑了起来，带着泪，那笑容惨淡而决绝。他抬起下巴，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同时也是自毁般的姿态，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向了杨九郎：
“是。我就是喜欢男生。怎么了，杨九郎？你觉得我很恶心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窗外的蝉鸣消失了。
空气凝固了。
连光线都似乎不再流动。
杨九郎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大脑一片空白。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所有的设想，在张云雷这句清晰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承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看着他。
看着张云雷通红的眼眶里，那强装镇定却依旧泄露了脆弱和恐惧的眼神；
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膀；
看着他那张年轻漂亮的、却写满了倔强和绝望的脸。
“恶心”这个词，像一根毒刺，不仅扎进了张云雷的心里，也反噬般刺穿了杨九郎自己。
他从未觉得张云雷恶心。
哪怕是在最愤怒的时候，也没有。
他只是……只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宝贝，走向一条他无法理解、无法掌控，注定充满荆棘和非议的道路。
无法接受……张云雷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比他更“特殊”、更能牵动他情绪的人。
可是，当张云雷亲口承认，用那样一种破碎又勇敢的眼神看着他时，杨九郎发现，那些汹涌的怒火，奇迹般地、迅速地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和……恐慌。
他不是恐同。
他只是……害怕失去。
害怕失去那个会跟在他身后，软软喊“哥”的张云雷。
害怕失去他们之间十几年形成的、独一无二的亲密。
害怕这个他视若生命的人，在未来，会因为今天这个选择，承受无数他无法想象的伤害。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张云雷在说出那句话后，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虚脱般地靠在沙发上，垂下眼睫，不再看杨九郎。他在等待，等待最终的审判。是更激烈的斥责？还是彻底的厌弃？
他害怕得指尖都在发颤。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临。
杨九郎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张云雷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他才听到杨九郎用一种极其疲惫、极其沙哑的声音，轻轻地问：
“那个人……对你好吗？”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
只有这一句，干涩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才挤出来的询问。
张云雷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杨九郎。
杨九郎也正看着他，眼神里的暴怒和审视已经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困惑，以及……一种张云雷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他没有回答“恶心”。
他甚至……没有再追问那个男人的身份。
他只是问，那个人，对你好吗？
这一瞬间，张云雷精心构筑的所有防线，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和叛逆，土崩瓦解。委屈、心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他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无声地哭泣起来。
杨九郎看着他那副样子，心脏像是被泡在酸水里，又涩又胀。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搂进怀里，告诉他“别怕，有哥在”。
可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现在的情况，和小时候磕破膝盖，完全不一样了。
他还能做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哥”吗？
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有哥在”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从小护到大的这个弟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然长大，走上了一条他完全陌生、也无法同行的岔路。
而他，除了站在原地，感受着那撕心裂肺的失落和恐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日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无法交融。
一场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更深的海啸，或许正在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汹涌酝酿。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