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在崎岖山路和荒野中的跋涉,耗尽了云疏和星言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与灵气。当他们终于望见那片被称作“沉铁山”的庞大矿区时,映入眼帘的景象,比云疏记忆中听闻的还要触目惊心。
沉铁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黝黑山峦。山体被开凿出无数巨大的矿洞,如同魔鬼张开的巨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粉尘、汗臭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最为显眼的,并非忙碌的矿工,而是在每一个矿洞入口、每一处冶炼工坊上空,都悬浮着一张巨大的、由暗红色能量构成的复杂契约虚影——“永久劳役契”。那虚影如同活物,缓缓旋转,散发出沉重如山的威压,条条款款,清晰可见,却又冰冷无情,将整个匠魂宗区域牢牢笼罩。
矿区内,随处可见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匠魂宗弟子。他们脚踝或手腕上,都套着闪烁着微弱符文的金属镣铐,那并非实体枷锁,而是“劳役契”法则的具象化。他们推着沉重的矿车,挥舞着巨大的铁锤,动作机械而麻木,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不断劳作的躯壳。监工们则穿着天衡宗标记的服饰,手持闪烁着电光的皮鞭,慵懒地巡视着,偶尔一鞭子抽在动作稍慢的弟子身上,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哪里是宗门?分明是一座巨大的、井然有序的囚笼!
“这就是……匠魂宗?”星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眼眸中,倒映着那些弟子身上几乎被灰色“价码”彻底覆盖的命运之线,沉重得让她窒息。
云疏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万物皆有价’……在这里,人的尊严、自由、乃至一生的时间,都被明码标价,换取了不知所谓的‘庇护’与‘传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两人小心翼翼地潜入矿区边缘,利用废弃的矿渣堆和简陋的工棚作为掩护。云疏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暗中观察,试图寻找石铁——那位他故人之后,据说性格最为刚烈、反抗意识最强的年轻弟子。
很快,他们在靠近山脚的一处冶炼平台附近,看到了目标。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呈古铜色的青年,乱糟糟的头发如同铁丝,一双眼睛即使在疲惫中也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正和另外几名弟子合力捶打一块烧红的巨大金属胚子,每一次挥锤都势大力沉,火星四溅。
“动作快点!没吃饭吗?今天不完成定额,谁都别想休息!”一个尖嘴猴腮的监工在一旁厉声呵斥,手中的电光鞭有意无意地在那青年身边甩动。
那青年,正是石铁。他猛地停下动作,抬起头,怒视着监工,声音如同闷雷:“王监工!这‘千锻精铁’的定额比上月又加了三成!兄弟们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你还想怎样?”
“想怎样?”王监工嗤笑一声,用鞭子指着空中那暗红色的契约虚影,“石铁,看清楚!‘永久劳役契’写着,尔等需‘竭尽全力,完成宗门指派的一切劳作’!定额是多少,由宗门定,不是你说了算!怎么,你想违契?”
“违契”二字如同魔咒,石铁身边几名弟子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下意识地拉了他一下,低声劝阻。
石铁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那契约虚影,眼中充满了血丝,最终却像是被一座无形大山压垮,猛地低下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更加用力地抡起了铁锤。那锤声,不再是锻造的韵律,而是不甘的咆哮。
云疏和星言在不远处的废料堆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就是石铁?”星言轻声问。
“嗯。”云疏眼神复杂,“他还是老样子,一点就炸。但在这‘劳役契’下,他的反抗……毫无意义。”
傍晚,收工的钟声(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法则波动)响起。匠魂宗弟子们如同行尸走肉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如同牢房般的集体石屋。石铁独自一人,坐在一处僻静的矿石堆上,望着西沉的血色残阳,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和落寞。
云疏和星言悄无声息地靠近。
“谁?!”石铁猛地回头,眼神警惕如受伤的孤狼,随手抓起了一块尖锐的矿石。
“石铁,是我。”云疏从阴影中走出,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青云坊市,云疏。你小时候,我替你父亲给你送过丹药。”
石铁愣了片刻,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但眼中的警惕未消:“云……云疏哥?你怎么会来这里?还这副样子?”他注意到云疏和星言风尘仆仆、衣衫狼狈。
“说来话长,我们遇到些麻烦,想来这里暂避。”云疏简单带过,目光扫过他脚踝上那若隐若现的符文镣铐,直入主题,“你们这‘劳役契’……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石铁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愤怒。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矿石上,拳头瞬间皮开肉绽,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怎么回事?哈!”他发出一声惨笑,“就是我们匠魂宗祖师爷,当年被天衡宗算计,签下了这份卖身契!从此,我匠魂宗世世代代,皆为天衡宗的奴工!为他们采矿,为他们锻造,永无出头之日!”
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看着云疏:“云疏哥,你懂契约,你告诉我!这世上,当真有‘永久’的契约吗?当真有一份契约,能剥夺一个人、一个宗门子子孙孙的自由吗?!我不信!我试过反抗,试过不干活,结果呢?”他扯开破烂的衣襟,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仿佛被法则之力灼伤的疤痕,“‘违约反噬’!生不如死!其他弟子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云疏沉默地走上前,沉声道:“让我看看那份契约。”
石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腕。云疏并指如笔,一丝极其微弱的灵识,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符文镣铐,试图连接上空那庞大的契约虚影。
瞬间,浩瀚如海的信息夹杂着一股沉重、蛮横、不容置疑的“绝对服从”意志,如同洪流般冲入云疏的识海!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
这“永久劳役契”结构之严谨、条款之周密、法则勾连之深,远超他的想象!它完美地利用了《万象律》的一切规则,将匠魂宗弟子的一切——劳动、忠诚、甚至部分生命本源——都定义为“偿还债务”的代价,并将这“债务”与血脉绑定,代代相传。它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律法艺术品,冰冷,坚固,令人绝望。
云疏收回灵识,踉跄一步,被星言扶住。他闭上眼,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很难……这份古契,几乎利用了《万象律》所有允许的规则,结构严谨,环环相扣,几乎没有明显的漏洞可言。强行违逆,代价就是被整个律法体系反噬……”
石铁眼中的希望之火,随着云疏的话语,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颓然坐倒,抱着头,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星言看着两个被沉重现实压垮的男人,轻声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空灵而清晰:“律法条文或许无懈可击,但……订立和执行契约的,终究是人。只要有人心,就有漏洞。石铁,你并非孤身一人。”
云疏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份契约的庞大压力中挣脱出来。他走到石铁身边,按住他宽阔却颤抖的肩膀,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石铁,抬起头来!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云疏既然来了,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被这份枷锁困死!正面抗衡我们目前做不到,但不代表没有其他方法。我们需要等待,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动摇这份契约根基的契机!”
石铁缓缓抬起头,看着云疏眼中那不同于律法冰冷的、带着温度的光芒,又看了看旁边沉静的星言,死灰般的眼底,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夜色深沉,三个被命运(或是不公的契约)逼迫到绝境的年轻人,在这座巨大的囚笼边缘,立下了无声的盟约。前路依旧迷茫,但抗争的种子,已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