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说隔壁班的沈柠是冰山美人，永远穿着白裙子，对他爱答不理。

直到那天车祸袭来，她猛地推开他。

鲜血像彼岸花绽放在她裙摆时，他忽然想起——

十年前躲在树后偷看他练琴的小女孩，裙角也沾着同样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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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已经带了点黏稠的意味，拂过教学楼前那几株半死不活的香樟，叶子蔫蔫地晃着。课间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地，不甚真切。陈迟单肩挎着书包，斜倚在走廊冰凉的栏杆上，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锚定了那个正从隔壁班走出来的身影。

沈柠。

又是那身标志性的白色连衣裙，棉质的，没有任何花纹，简单得近乎固执。裙摆到她小腿肚的位置，随着她的步子，漾开极其轻微的弧度。她怀里抱着两本书，微低着头，颈线弯成一个好看的、却又拒人千里的弧度。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她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别到耳后。

“看，你们说的那个‘冰山’。”陈迟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损友周屿，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懒洋洋的调侃，“天天这身白裙子，也不嫌腻得慌。跟她说话，十句能回你一句算给你面子。”

周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咂咂嘴：“可不是嘛，上次三班体委，够帅了吧？当面给她递情书，你猜怎么着？人家眼皮都没抬，直接绕过去了。我说迟哥，你就别惦记了，这种姑娘，心是石头做的，捂不热。”

陈迟嗤笑一声，视线却没能从沈柠身上移开。她正穿过走廊尽头那片被屋檐切割出的阳光，身形纤细，仿佛一碰即碎的白瓷。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看起来更不真实了。他确实“碰”过不少钉子。借笔记，被无视；问问题，得到一个礼貌而疏离的摇头；甚至有一次，他故意把篮球滚到她脚边，她只是停下脚步，安静地等他自己跑过去捡起来，期间眼神空茫，好像他，和那只篮球，都与路边的石子无异。

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忽视，对于习惯了被注视、被环绕的陈迟来说，是一种新奇又恼火的体验。他嘴上说着“谁惦记了”，心底却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服气，像只小猫的爪子，时不时地挠一下。

“走了，下节老班的课，迟到了又得听紧箍咒。”周屿拽了他一把。

陈迟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即将消失在楼梯口的白色背影，转身跟了上去。风吹过来，带着尘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他莫名觉得有些气闷。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滑过去。高三的空气里，弥漫着试卷印刷品的油墨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关于沈柠的讨论，偶尔还是会出现在男生们课间的闲谈里，依旧是那些“冰山”、“难以接近”的标签。陈迟不再主动提起她，但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抹白色。他发现自己甚至能分辨出她那条白裙子因洗涤次数不同而呈现出的微妙的色泽差异——有时是崭新的雪白，有时是带点微黄的米白。

有一次，他去教师办公室送作业，出来时，在空旷的楼梯转角撞见了沈柠。她正俯身系松开的鞋带，阳光从高窗射入，照亮她耳后一小片细腻的皮肤，和她微微蹙起的眉尖。那一刻，距离很近，近到他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系好鞋带站起身，看到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是看一块路标，然后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极淡的、像是洗衣粉留下的洁净气息。

陈迟站在原地，心里那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恼怒的情绪又冒了头。他回到教室，从书桌抽屉最里层，摸出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相片。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条红色的格格裙，躲在棵老槐树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正望着前方。照片背景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少年宫后面的小花园。那是他小时候练琴的地方。

小女孩的眉眼，仔细看去，竟与沈柠有几分隐约的神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只是照片里的眼睛，盛满了怯生生的、明亮的好奇；而沈柠的眼睛，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

他曾经无数次拿着这张照片比对，最终又总是失笑地摇头。怎么可能是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穿着红裙子、会躲在树后偷偷看他的女孩，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冷冰冰的、永远一身素白的沈柠？大概是童年记忆开了个浪漫的玩笑，把一点模糊的印象，投射到了现实中的一个相似轮廓上。他把照片塞回笔记本，用力合上，像是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彻底压回去。

放学铃声撕裂了黄昏的天空。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学楼。陈迟和周屿勾肩搭背地走在人流中，讨论着晚上游戏开黑的事情。走到校门口那条必经的马路边，人行道的红灯亮着，数字一下下跳动。

陈迟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周屿喋喋不休的战术分析，一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然后，他看见了沈柠。她独自一人，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前方，同样在等红灯。夕阳的余晖把她整个人染成了暖金色，那身白裙子也像是被镀了一层柔光。风吹起她的发梢和裙摆，她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幅被定格的油画。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到变形的汽车喇叭声，混合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猛地炸开！一辆失了控的黑色轿车，如同脱缰的野兽，歪歪扭扭地冲破车流，朝着他们所在的人行道方向，猛冲过来！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周屿的反应极快，猛地向后跳开。陈迟的大脑却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钢铁黑影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朝他碾压过来。

视野的边缘，那抹暖金色的身影动了一下。

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一股巨大的、决绝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侧背上。力量之大，让他完全无法抗拒，整个人被撞得向前趔趄扑去，重重地摔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

“砰——！！”

沉重的撞击声，闷得让人心脏骤停。

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以及周围更加凄厉的尖叫。

陈迟狼狈地抬起头，眼前一阵发黑。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所有的声音都褪去，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擂鼓般敲击着耳膜。

他回过头。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那辆黑色轿车的车头，凹陷下去一大块，停在离他刚才站立位置不到半米的地方。而在车头与马路牙子之间，躺着一个人。

白色的裙子。

不再是完整的白色。

刺目的、粘稠的红色，正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从她身下汩汩涌出，浸染了裙摆，漫延到灰扑扑的地面上。那红色那么浓，那么艳，像骤然泼洒的油漆，又像地狱深处绽放的、不祥的彼岸花，带着灼人的温度，疯狂地吞噬着那片原本洁净的白色。

是沈柠。

她侧躺着，蜷缩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长长的黑发凌乱地铺散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陈迟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脚并用，身体抖得不像自己的。他跪倒在她身边，不敢碰她，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又僵在半空。

“沈……沈柠？”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

那双总是对他紧闭的、淡漠的眼睛，此刻却微微睁着，视线没有焦点，空茫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瞳孔似乎在慢慢散开。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极轻微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鲜红的血线，从她苍白的嘴角缓缓淌下，滴落在尘土里。

那抹红，灼痛了他的眼睛。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人群骚动着，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周屿冲过来试图拉他……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壁，模糊而遥远。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那疯狂蔓延的红色，和红色中央那张迅速失去生气的、苍白的脸所占据。

怎么会是她？

为什么是她？

那个对他永远冷若冰霜的沈柠，为什么会在这生死一瞬，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把他推开，自己却……

一片混乱的、嘈杂的虚空之中，仿佛有一道极细却极亮的闪电，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画面闪烁，模糊，然后骤然清晰。

同样是夏天，蝉鸣聒噪。少年宫后院，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年幼的他，坐在石凳上，心不在焉地拉着小提琴，音准飘忽。然后，他看见了，树干后面，躲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一条崭新的、颜色鲜亮的红格格裙，裙子上白色的线条格外的醒目。她探出半个脑袋，小手扒着粗糙的树皮，眼睛又大又亮，像黑葡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望着他手里的小提琴。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掩饰的羡慕和……喜欢。

他拉错了一个音，有点恼羞成怒，朝那边瞪了一眼。小女孩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头去，躲在了树干后面。他记得自己当时撇了撇嘴，继续磕磕绊绊地拉琴。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朝那边看。

小女孩还在。这次，她似乎被旁边花坛里月季花的刺勾了一下，小小的“哎呀”了一声，低下头。他看见她那条漂亮的红格格裙的裙角，沾上了一小块暗红色的泥土印记，也许是刚刚蹭到的果汁，形状有点像……有点像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他当时并没有在意。练完琴，收起琴盒离开时，他再看向那棵老槐树，后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那个穿着红裙子、裙角沾了污渍的小女孩偷看他的画面，留在了记忆里，后来被一张偶然得到的拍立得照片固化下来。

那个小女孩……

那个穿着红裙子、眼睛亮晶晶、会偷偷看他练琴的小女孩……

那个被他认为是童年幻影、绝无可能是冷冰冰沈柠的小女孩……

此刻，记忆里那块暗红色的、形似花朵的污渍，与眼前沈柠白裙上这片疯狂绽放的、灼热的、血腥的鲜红，毫无预兆地重叠了！

严丝合缝。

十年前，树后，怯生生的窥探，裙角那点无人在意的红。

十年后，街头，决绝的一推，裙摆上这片吞噬生命的红。

原来，不是漠然。

原来，那一次次的无视，一次次擦肩而过的冰冷，或许都藏着……藏着他从未读懂，也再无机会读懂的东西。

那本硬皮笔记本里的照片，那个被他否定了无数次的猜测，此刻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啊——”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他猛地俯下身，伸出手，颤抖着，想要碰触她那只无力地摊开在地面上、已经被血色和尘土沾染的手。

指尖尚未触及那冰冷的皮肤，巨大的眩晕感便如同黑色的潮水，铺天盖地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刺目的红。

像一场盛大而残酷的献祭。

也像一场迟到多年、却终究未能说出口的……告白。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