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说我们的爱情像握不住的沙。

那天我跪在暴雨里捡她撕碎的合照，

碎片割破掌心混着雨水滴成血玫瑰。

后来她结婚那天给我寄了盒喜糖，

盒底压着张纸条：

「你看，沙终究会从指缝流走。」

我吞下整瓶安眠药时还在想，

其实不是沙会流走，

是握沙的人从未真正用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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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的雨，总是来得没有道理。方才还是青天白日，转眼间，厚重的铅云就压了下来，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像是要把这人间所有的尘埃与故事都冲刷干净。

窗外的世界迅速模糊，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扭曲了对面楼房和行道树的轮廓。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跟着一道水痕的轨迹向下，向下，直到指尖触到窗框坚硬的木质。那冰冷的触感，微微刺人。雨声喧嚣，却又奇异地让屋内显得更静了，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

这雨，让我想起另一场雨。一场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暴雨。

那也是这样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或许更晚一些，天已经擦黑。她站在我们租住了三年的小公寓中央，脚边是敞开的行李箱，里面凌乱地塞着她的衣服、书，还有那只我送她的、耳朵缺了一角的陶瓷兔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破碎的味道，像打翻的香水混着灰尘。

“我们到此为止吧。”她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说了什么？大概什么也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决绝地拿起床头柜上那张镶在木质相框里的合照——那是我们在海边拍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吻着我的侧脸，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照片上的我们，年轻，笃定，以为爱能抵过一切。

她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相框掼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得刺耳，像一把刀划开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温情。她看也没看，弯腰从玻璃渣里抽出那张照片，双手用力，狠狠一撕——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然后，她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门“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似乎都颤了颤。

世界在那一声巨响后，彻底安静了。只剩下窗外骤然倾泻而下的暴雨声，哗啦啦，像是天漏了。我站在原地，很久，也许只是一瞬。然后，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去触碰那一地狼藉。

碎玻璃折射着昏暗的光，照片被她从中间撕开，我的那一半还勉强连着，她的那一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衣角。她的笑容，她的眉眼，都被那道裂痕无情地分割开来。

不。不能就这样没了。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徒手去拢那些碎片。玻璃碴子轻易地刺破了我的指尖，留下细密的血珠。可我顾不上了，我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照片碎片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还有的飞溅到了门口，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门外的楼道里，风雨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楼下的地面，早已被雨水淹没。那张属于她的半边笑脸，正孤零零地躺在浑浊的水洼里，被雨水无情地冲刷、拍打。

我冲进雨幕，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却感觉不到疼。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冰冷刺骨。我跪在那里，像最虔诚的信徒，又像最狼狈的乞丐，用那双早已被玻璃划得伤痕累累的手，在水洼里摸索着，将那些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卷起的碎纸片，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捡起来。

掌心被割破的地方，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淡红色的水渍。那颜色，在灰暗的天地间，竟像一朵朵绝望又妖异的玫瑰，刚刚绽放，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都拢在胸前，湿透的纸张和我的衣服黏在一起，冰冷的体温也暖不了它们分毫。我就那样跪在暴雨里，低着头，看着怀里这一堆破碎的、湿漉漉的、染着我鲜血的回忆。雨水糊住了眼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雨声，和我胸腔里那片死寂的荒芜。

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只记得发了一场高烧，浑浑噩噩了好几天。病好后，我把那些碎片仔细地、用尽了我毕生所有的耐心，一点一点拼贴在一张新的硬卡纸上。裂缝纵横交错，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贯穿了我们曾经的笑脸。我用透明胶带把它们固定好，然后锁进了抽屉最深处，连同那段一起被埋葬的岁月。

再后来，关于她的消息，都是断断续续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她换了工作，搬了家，有了新的圈子。我们共同的朋友渐渐不再在我面前提起她。我的生活也仿佛重新走上了轨道，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是房间里不再放音乐，因为每一首老歌都可能藏着一根细小的针，不经意间刺你一下。

时间似乎有某种魔力，它能让人习惯疼痛，甚至麻木。我以为我已经好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直到那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熟悉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的字迹，写着我的地址和名字。

那是一个大红色的盒子，烫着金色的双喜字。刺目的红，像血，又像那夜我掌心滴落的血玫瑰。喜糖。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很久，才缓缓落下，触碰那光滑的盒面。冰凉的。我慢慢地打开盒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精致的糖果，巧克力，酥糖，奶糖，五彩斑斓，象征着甜蜜与喜庆。

我一颗也没有动。只是怔怔地看着。然后，我伸出手，拨开上面一层糖果，手指触到了盒底。那里，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红色纸条。

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变得困难。我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捻起那张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她娟秀却带着一丝冷硬的笔迹：

「你看，沙终究会从指缝流走。」

呵。

我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看，她总是这样，一针见血，不留余地。她总说，我们的爱情像握不住的沙，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她说过无数次，带着叹息，带着无奈，后来，带着厌倦。

沙终究会流走。

我握着那张纸条，走到窗边。外面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重新露了出来，明晃晃地照着湿漉漉的街道，一切都在发光，崭新得令人厌恶。我把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的旧疤。

不是的。

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其实不是沙会流走。

是那个握沙的人，从未真正想过要用力握住。

她总是带着一种审慎的疏离，观察着我们的感情，像观察一个实验品。她预见了结局，于是早早地松开了手，任由那些沙粒从她指缝间滑落，还感叹着它们的无情。她从未像我一样，愚笨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去握，哪怕被沙子硌得血肉模糊，也舍不得松开一点。

她从未真正用力过。

这个认知，比她的离开，比那场暴雨，比掌心的伤痕，更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我回到书桌前，拉开那个锁了很久的抽屉。里面躺着那张拼贴好的照片，裂痕依旧。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是前段日子医生开的，用来助眠，他反复叮嘱，一次最多一片。

我拿起药瓶，拧开。白色的药片小小的，圆圆的，堆叠在瓶底，像一堆细小的沙粒。

我倒了一杯水，透明的玻璃杯，水也是透明的。

然后，我坐下来，开始吃药。一片，一片，又一片。我没有数，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把药片放进嘴里，喝水，咽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吞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药片有些苦，但那苦味很快就被水的无味冲淡。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图书馆的窗边，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想起我们第一次牵手，她的手心有细微的汗。想起我们挤在小小的厨房里煮泡面，她把我讨厌的香菜一根根挑出来。想起她在我怀里，喃喃地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多远的一个词啊。

像沙堡，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意识开始模糊，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变形。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像要飘起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场暴雨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还有她决绝的背影，和她结婚喜糖那刺目的红。

你看，沙终究会从指缝流走。

是啊，流走了。

全部，都流走了。

我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最后一点力气也随着那些药片消散了。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场雨，看到了跪在雨中的自己，看到了掌心混合着雨水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浑浊的水洼里，晕开，消失。

这一次，再也不会疼了。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