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雷山那一场莲香与媚色的初逢,如同投入西牛贺洲云海的一粒芥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复,苏轻媚却已踏着山岚回到了幽谷。
她素来不将世事挂怀,那日哪吒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于她不过似看了一场风卷云舒,觉着有趣,却也未曾萦心。
倒是玉面狐狸遣了只翠羽雀儿捎来口信,言语间仍是惴惴,反复提及三坛海会大神的威仪与杀性,劝她日后避着些。
苏轻媚捻着新采的兰草,只是轻笑,那“小弟弟”模样的大神,暴怒是真,可那杀意最后的凝滞,却也做不得假。
她嗅着指尖沾染的、早已淡去的莲香余韵,心道,这神,倒比传闻中多了几分难言的滋味。
幽谷的日子依旧流水般过着。看晨露缀上蛛网,听夜风拂过松涛,偶有修炼成精的山魈木客路过,与她闲谈几句三界逸闻。
近日里,说得最多的,便是东土来的取经人一行,如何历劫前行,又如何牵扯出诸多妖魔鬼怪。
苏轻媚倚在古藤编就的秋千上,九尾慵懒地垂拂于地,听着那孙悟空如何大闹火云洞,与红孩儿斗得不可开交。
她对这些打打杀杀本无兴致,却独独对那取经之事生出了一丝缥缈的好奇——是怎样的信念,能让人抛却凡尘富贵,跋涉万水千山,去求取那虚无缥缈的真经?
这日,谷外云气翻涌,隐约有金戈铁马之气透入。苏轻媚抬眸,只见一道炽烈金光划破长空,方向正是那火云洞所在。
金光过处,莲香清冷,虽只一瞬,却已足够她辨认。是那日积雷山的神祇。心念微动,裙摆已拂开脚边的落花,身影化作一道素色轻烟,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她只是想瞧瞧,那浑身是刺的“小弟弟”,此番又是去寻谁的晦气。
火云洞外,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烈焰腾空,映得半边天宇如同熔炉。山石被灼得噼啪作响,草木尽成焦灰。
红孩儿赤足踏在火云之上,手持火尖枪,虽身形幼小,却煞气冲天,三昧真火自他口鼻间喷涌而出,化作火龙火马,将个孙悟空困在当中,饶是齐天大圣铜皮铁骨,也被烧得抓耳挠腮,金箍棒舞得密不透风,却也一时难以脱身。
“泼猴!今日便叫你尝尝我这三昧真火的厉害!”红孩儿笑声尖锐,带着孩童式的残忍。
孙悟空啐了一口,骂道:“你个有娘生没爹管的小畜生!仗着这点火苗子,也敢在你孙外公面前卖弄!”话虽如此,那火却着实厉害,逼得他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天际传来一声清叱,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烈焰燃烧的爆鸣:“孽障,还敢逞凶!”
一道身影踏风火轮而来,霎时降临战场上空。依旧是那身华贵锦袍,金花映日,绣带飞焰,鬓间珍珠在火光下流转着瑰丽光华。
哪吒面沉如水,双瞳掣电,甚至未曾多看孙悟空一眼,只冷冷盯着下方的红孩儿。
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竟将那灼人的热浪都逼退了三尺,清冷的莲香混入焦糊的空气,带来一丝诡异的宁静。
红孩儿抬头,看见哪吒,先是一怔,随即撇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藕做的小子!怎的,天庭无人了,派你个娃娃来送死?”
哪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煞气。“杀你,本尊一人足矣。”
话音未落,混天绫已如赤色蛟龙,破空而去,并非袭向红孩儿,而是径直卷入那滔天火海之中。
只见红绫过处,狂暴的三昧真火竟如遇克星,纷纷退避、湮灭,仿佛冰雪遇阳春。不过瞬息之间,方才还肆虐无忌的火龙火马,已被清扫一空,只余下地面缕缕青烟。
红孩儿目瞪口呆,他赖以成名的三昧真火,在这位天庭杀神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孙悟空趁机跳出圈外,拄着金箍棒,嘿嘿直笑:“好侄儿,你这火玩得不错,可惜啊,遇上玩火的祖宗了!”他转头又对哪吒道,“三太子,许久不见,你这脾气还是这般冲,一来就抢俺老孙的风头!”
哪吒淡淡扫他一眼,语气不带波澜:“本尊奉命行事,并非为你解围。”
孙悟空也不恼,嘻嘻哈哈:“晓得晓得,你天庭公务繁忙嘛。”
那边红孩儿恼羞成怒,挺枪便刺向哪吒:“休要小瞧人!”
哪吒甚至未曾动用火尖枪,只抬手一指,乾坤圈化作一道金光,后发先至,“铛”地一声脆响,将红孩儿的火尖枪荡开。
那巨大的力道震得红孩儿虎口发麻,枪险些脱手。他心中骇然,这才真切感受到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实力差距。
苏轻媚隐在不远处一株焦黑的古木后,将这场电光石火的交锋看得分明。
她见哪吒举手投足间便化解了那令孙悟空都棘手的真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美感,尤其是那双瞳仁中冰封的杀意,与那精致如画的童颜形成极致反差,不由得看得入了神。
待见到红孩儿吃瘪,那张狂气焰被打压下去,她竟觉得有些畅快,下意识地,唇角微弯,清甜的声音脱口而出:“打得好!”
这声音不高,在暂时寂静的战场上却格外清晰。
哪吒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如电,瞬间射向古木方向。
孙悟空和红孩儿也循声望去。
只见焦土残烟之中,素衣女子悄然独立,裙摆拂过焦黑的草木灰,却不染半分尘埃。九尾在她身后舒缓摇曳,如同月下流云。
她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若桃花含露,眉似描金新月,明明立于这片狼藉之地,却仿佛置身清幽山谷,周身散发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纯净与媚意。
红孩儿正在气头上,见是个陌生女妖,迁怒道:“哪里来的野猫,也敢聒噪!”挥手便是一团余火向她袭去。
那火团虽不及方才的三昧真火凶猛,却也带着灼热气息,速度极快。苏轻媚修为本就不高,又未曾防备,待要闪避已是不及,眼看那火团就要舔上她的衣袖。
就在此时,一道红绫如拥有生命般,倏然而至,并非攻击,而是轻柔又迅疾地一卷,将那团火焰连同苏轻媚一同裹住,拉离了原地。火焰撞在混天绫上,如同泥牛入海,瞬间熄灭。
苏轻媚只觉腰间一紧,一股清冷又强大的力量将她带得踉跄一步,鼻尖萦绕上那熟悉的、带着圣洁与杀伐之气的莲香。
她抬头,正对上哪吒低垂的目光。他眉头微蹙,似乎对自己这下意识的举动也有些意外,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更多是恼怒——对她突然出现、扰乱战局的恼怒。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
苏轻媚却不怕他,眨了眨眼,指尖无意识地攀住还缠在腰间的混天绫一角,那绫缎触手温凉柔韧。
“我来看热闹呀。”她答得理所当然,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甚至能看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和傅粉脸颊上极细微的绒毛,“你的带子,果然是个宝贝。”
哪吒呼吸一窒,被她这全然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噎住。他本该立刻收回混天绫,甚至该斥责她胆大包天,可腰间红绫传来的、属于她的清甜气息,以及她指尖那微凉的触感,都让他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在这迟滞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点殷红,从哪吒方才因急速动作而微微崩裂的虎口处沁出——不,那不是血,而是一瓣柔软娇艳的红莲。
花瓣翩然飘落,不偏不倚,正落在苏轻媚因方才惊吓而微微敞开的衣领处,触及她锁骨下方被火焰余温灼伤的一小片微红肌肤。
那红莲瓣一触及肌肤,苏轻媚便感到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渗入,那点灼痛瞬间消散,肌肤恢复如初。
她讶然低头,用手指拈起那瓣红莲,花瓣在她指尖柔软而充满生机,散发着与哪吒同源的、却更为纯净浓郁的莲香。
“这是……”她抬眸,疑惑地看向哪吒。
哪吒脸色蓦地一沉,猛地抽回混天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他瞥见她指尖那瓣红莲,以及她锁骨处已然愈合的伤痕,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只冷硬地丢下一句:“离远点,碍事。”
说罢,不再看她,转身面向如临大敌的红孩儿,周身杀气重新凝聚,比之前更盛。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停滞与那瓣意外的红莲,都只是战场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然而苏轻媚却清晰地感知到,在那凛冽的杀意之下,他心绪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她低头,看着指尖那瓣红莲,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与他暴戾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生机,再抬眼看向那挺立于烈焰焦土之上、背影孤绝的孩童身影,心中那点好奇,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野草,悄然滋长。
这尊大神,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
孙悟空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玩味。他扛着金箍棒,碰了碰牙花,没头没尾地嘀咕了一句:“啧,这藕小子,几时学会怜香惜玉了?稀奇,真稀奇!”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耳力极佳的哪吒听见。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却没有回头,只将火尖枪握得更紧,枪尖直指红孩儿,声音冰寒彻骨:
“孽障,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