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走廊幽暗，应急灯的绿光在高建国刻板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更显迫人。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船体破浪前行的细微震动，以及林沫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被发现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绝非偶然。这更像是一个等待她自投罗网的局。

林沫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惊悸，稳住呼吸，迎向高建国审视的目光。她没有试图编造拙劣的借口，在对方显然有所准备的情况下，那只会显得愚蠢。她只是微微挺直了依旧疼痛的脊背，用一种劫后余生者应有的、混合着虚弱、警惕与一丝被冒犯的语气开口：“高船长，我只是……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这里的规矩，周医生并没有告诉我。”

高建国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她这种故作镇定姿态的漠然。“规矩，通常只适用于需要被规矩约束的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对于一个能从‘奥罗拉号’那种地方独自生还的人，普通的规矩显然不适用。”

他向前迈了一步，无形的压迫感随之增强。“直接一点吧，林博士。你在‘奥罗拉号’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你‘亲身经历’了什么？我希望听到的，不是你对海事调查委员会的那种标准说辞。”

他果然不相信她之前关于风浪和海底活动的说法！

林沫的大脑飞速运转。高建国知道“奥罗拉号”的凶险，他甚至可能知道部分真相。继续完全隐瞒已无意义，但全盘托出系统和自己摧毁菌核的经过更是自寻死路。她需要一个经过裁剪的、足够震撼却又能在逻辑上自洽，并能解释她幸存原因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适时地流露出恐惧与痛苦，这并不完全是伪装。

“我看到……地狱。”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艘船……它已经不是船了。它被一种……一种活着的、像真菌又像神经网络的东西覆盖、侵蚀。船上的大部分人……他们不再是人类，他们被那种东西控制了，变成了行尸走肉，没有痛觉，没有恐惧，只会攻击任何未被同化的生命。”

她观察着高建国的反应，他面无表情，但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听一个早已预料到的报告。

林沫继续道，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回忆恐怖经历的情绪渲染：“它们……它们甚至在学习，在进化！最初只是僵硬的尸体，后来出现了动作更快、更……聪明的个体。还有一个核心，一个由菌丝、尸体和垃圾堆砌成的……肉瘤，它在发出低语，直接钻进你的脑子里！”

她刻意隐去了自己利用系统分析弱点、以及最后过载电力与菌核同归于尽的具体细节，只强调了自己依靠对船舶结构的熟悉、运气以及在最后关头引发的“某种巨大爆炸和火灾”才侥幸逃脱。

“……我跳海的时候，船已经在倾斜，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她结束了自己的叙述，脸色苍白，微微喘息，仿佛耗尽了力气。

高建国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缓缓开口：“‘生物信息整合体’……我们内部的初步命名。”他的一句话，如同惊雷，证实了林沫最坏的猜想——他们不仅知道，而且已经有了研究和定义！

“你们……早就知道那东西的存在？”林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知道一部分。‘奥罗拉号’并非孤例，只是它失控得最为彻底。”高建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但你的描述，补充了关键细节，尤其是关于其核心形态和进化能力的部分。更重要的是，林博士，你低估了你自己的价值。”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几乎与林沫面对面，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在深度感染区域内长时间暴露，却没有被同化，并且成功生还的个体。你的血液样本，周医生已经初步分析过了，干净得不可思议，只有一些微量的、失去活性的信息素残留。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或者说……一个亟待解开的谜题。”

林沫的心沉入谷底。他们果然把她当成了研究样本！不仅研究“种子”，也在研究她这个“免疫体”！

“所以，你们把我救上来，不是为了人道主义，而是为了把我当成小白鼠？”林沫的声音冷了下来，之前的恐惧和虚弱被一种冰冷的愤怒取代。

“是为了拯救更多可能遭遇同样灾难的人。”高建国纠正道，语气毫无波澜，“我们隶属于‘方舟计划’下属的特殊生物危害应对部门。我们的使命，是理解、控制，并在必要时，摧毁这种足以终结人类文明的威胁。你的经验和你的……特殊性，至关重要。”

方舟计划？特殊部门？林沫捕捉到这些关键词。这艘“海燕号”，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监测船！

就在这时，高建国身上的对讲机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呼叫：“船长！请立刻到隔离观测区！‘样本A’出现剧烈……变异！约束系统压力接近临界！周医生需要授权使用……高频脉冲抑制！”

高频脉冲抑制？林沫心中一动，这与她之前猜测的电磁脉冲干扰思路不谋而合！

高建国脸色微变，但瞬间恢复冷静，他深深地看了林沫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警告、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看来，我们的谈话需要暂时中止。”他按下对讲机，沉声道，“授权使用一级抑制措施。我马上到。”

他不再理会林沫，转身大步朝着船尾隔离区方向走去，步伐急促而坚定。

林沫独自留在昏暗的走廊里，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与高建国的短暂交锋，信息量巨大，让她心神俱震。

官方层面（或者说，这个神秘的“方舟计划”）早已知晓“种子”和菌核的存在，并在进行危险的研究。“海燕号”就是一个移动的研究平台兼处置单位。而她，因为其独特的幸存经历和未被感染的体质，从单纯的幸存者，变成了一个极具研究价值的“资产”，甚至可能是对方眼中潜在的“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他们需要她的知识和经验，但更想解剖她不被感染的秘密。这种处境，比在“奥罗拉号”上直面怪物更加凶险和令人窒息。

她回想起高建国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那不仅仅是看一个工具或样本的眼神，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乎抉择的东西。

【系统，分析刚才通讯中“高频脉冲抑制”可能采用的技术原理，并与我们之前过载电力产生的电磁脉冲进行对比。】她尝试与系统沟通。

【分析中……“高频脉冲抑制”技术原理推测为定向能武器或局部强电磁场生成器，旨在瞬间干扰目标生物电活动及信息传输，技术层级高于宿主之前采用的粗糙过载方式。效果可能更可控，但对能源要求极高。】

更高级的技术……他们果然有备而来。但“样本A”的剧烈变异，说明情况仍在他们的控制之外。

林沫挣扎着站起身，走回医务室。门依旧虚掩着，仿佛在嘲弄她的无力。她躺回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

船尾隐约传来的骚动已经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不安笼罩着她。

高建国和他的“方舟计划”，究竟是在试图关上潘多拉魔盒，还是正在以另一种方式，亲手将其打开？

而她，在这盘危险的棋局中，又该如何自处，才能不被吞噬，并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