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年·回响
苏黎世的深秋,空气清冽得像冰镇过的山泉水。
沈锐站在酒店落地窗前,俯瞰着利马特河两岸如画的风景。五年了,他早已习惯了用忙碌填满每一个空隙,让公司的版图扩张成为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有偶尔在深夜,当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时,那份蚀骨的悔恨才会悄然蔓延,让他对着窗外无尽的灯火,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喉咙干涩发痛。
“二哥,该出发了。”沈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如既往的冷静,但沈锐能听出那底下隐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凌这几年愈发沉默,却把沈家庞大的财务网络打理得滴水不漏,像是要通过这种绝对的掌控来弥补某种失控的过去。
沈瑜跟在后面,手里摆弄着峰会的入场证,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长大了,轮廓硬朗了,不再是那个会躲起来哭鼻子的少年,但眼底偶尔闪过的阴郁,却比年少时的慌乱更让人心疼。
五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们兄弟三人,用事业的成功筑起了一座坚固的堡垒,却都知道,堡垒的中心,是一片无法触碰、荒芜冰冷的废墟。
国际医学峰会主会场,衣香鬓影,精英云集。
他们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听着台上一个接一个的报告,关于基因疗法、关于靶向药物、关于人工智能诊断……沈锐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关乎集团下一步在生物医药领域的战略布局。他甚至准备好了几个问题,打算在合适的时机与讲者交流。
直到主持人用激动的声音念出那个名字和新头衔:“……让我们欢迎,来自瑞士联邦理工学院(ETH Zurich)的终身教授,颜回博士!”
掌声响起。
聚光灯打下。
那个身影从容步上讲台。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骤然停滞。
沈瑜手中把玩的钢笔“啪”地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浑然未觉,只是猛地坐直了身体,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眼睛死死盯住大屏幕,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急剧收缩。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带着嗬嗬声的喘息。
沈凌手中的议程表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他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金丝眼镜后的双眼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荒谬感和不敢置信的惊骇。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旁边沈锐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确认自己是否还在现实中的浮木。
沈锐没有动。
他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全部聚焦于台上那个人身上。世界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张脸,在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得残忍。
是他。
是沈砚。
那张脸,褪去了记忆中长期萦绕的病气与苍白,变得健康而富有光泽。曾经总是带着些许疲惫和温和笑意的眉眼,如今在金丝眼镜后,是冷静、睿智,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锐利。他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是从容不迫的自信与属于顶尖学者的权威。
完全不同了。
可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紧抿时显得有些倔强的唇角……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沈锐的灵魂里,折磨了他五年,寻找了五年。
怎么会……
他不是……不是已经……
沈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入沸腾的油锅。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唯有那双死死盯着台上的眼睛,赤红得吓人,血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台上的人开始做报告。他的英语流利纯正,声音通过优质的音响传来,清朗、沉稳,带着一种冷静叙述真理的力量。与他记忆中大哥那总是气弱游丝、带着轻微沙哑的嗓音,截然不同。
他讲述着高深的基因编辑原理,展示着复杂的数据模型,自信从容,光芒万丈。
台下的大部分人,都被这精彩的内容深深吸引,不时发出赞叹的低语。
唯有沈家三兄弟,如同置身于一个真空的、扭曲的玻璃罩里。台上人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听不见。他们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都被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牢牢攫住。
五年来的悔恨、自责、无望的寻找……那些深夜无法言说的痛苦,那些在墓前沉默的站立,那些看到相似背影时下意识追出去的脚步……在此刻,化作汹涌的、几乎要将他们撕裂的狂潮。
他还活着。
他以这样一种他们完全无法想象、需要仰望的姿态,重新出现了。
报告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
颜回博士微微鞠躬,在工作人员和几位明显是学界泰斗的人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走下讲台,朝着侧门方向走去。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沈家三兄弟猛地站起身,撞开了身后的椅子也浑然不顾。他们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拦在了那一行人的面前。
“大哥……”
沈锐的声音是破碎的,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卑微和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试图从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眸里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是你吗?大哥……我们……”他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住,缓了一下,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后面的话,“……我们找了你五年……”
沈凌和沈瑜也红着眼圈围在旁边,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充满了巨大问号、痛苦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神,死死地看着他。
被骤然拦下的颜回博士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这三个情绪激动、衣着考究的东方男人身上。他的眼神如同扫描仪,快速而冷静地掠过他们写满痛苦与期盼的脸。
没有波澜。
没有惊讶。
没有恨。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旧相识的痕迹。
只有纯粹的、被打扰的陌生,以及一丝隐于得体之下的、淡淡的不耐。
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学者身份相符的、疏离的优雅。
“三位先生,”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报告时的清朗平稳,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你们认错人了。”
在沈锐激动地想要再次上前时,他微微抬手,是一个清晰而明确的、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打断手势。
“我很遗憾。”他的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却比任何冰冷的指责都更让人心底发寒,“根据我的家族遗传病史,我这一脉的男性,都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这是写在基因里的缺陷。”
他顿了顿,目光在他们三人瞬间惨白、血色尽失的脸上淡淡掠过,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的科学事实。
“所以,从生物学角度,我绝不可能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
他微微颔首,准备绕过他们离开。
却在脚步迈出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回过头。
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标准、毫无破绽的、属于学者颜回的社交微笑。
“如果只是因为外貌相似,引起了诸位的困扰……”
他的声音轻缓,吐字清晰,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柳叶刀,精准而优雅地,剖开了兄弟三人五年来的伤疤,碾碎了他们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那么,或许,我只能是你们那位……不幸早逝的哥哥的……”
他略作停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替身。”
话音落下,他不再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在一众随行人员的小心簇拥下,从容离去,将那令人窒息的光环与冰冷,一并带走。
留下沈家三兄弟,如同三尊被遗弃在北极寒风中的石像,僵立在原地。
沈瑜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沈凌死死架住。
沈锐依旧站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还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替身”,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将他五年来自我惩罚构筑起来的所有壁垒,击得粉碎。
冷的不是苏黎世的秋。
是重新见到希望,却又被亲手掐灭时,那彻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