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照背面有一行褪色的字:
“要是你能发现,我就承认这不是友情”
而这张照片是郑朋亲手放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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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傍晚,空气又湿又重,黏在皮肤上,甩不脱。老旧居民楼狭窄的楼梯间里,光线昏沉,只有尽头那扇敞开的门,泼出一片暖黄。空气里有灰尘和饭菜混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田雷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勒得指节发白。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有汗,视线却牢牢锁在屋内那个正弯腰翻找游戏卡带的身影上
郑朋嘟囔着:“我记得就塞这儿了啊……”他半个身子几乎探进电视柜下方的格子里,只留给田雷一个线条利落的背影,T恤下摆因为动作卷起一小截,露出紧实的腰线
田雷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他走过去,把购物袋轻轻放在茶几旁,尽量不发出声音。袋子里有郑朋指名要的薯片和可乐,还有他“顺带”买的、郑朋上次随口说还不错的牌子的牛肉干,以及几包新鲜的挂面、鸡蛋和青菜——郑朋的冰箱总是空得能跑马
“找到了!”郑朋终于直起身,手里扬着一张布满灰尘的游戏光盘,脸上是纯粹的快活。他转头看到田雷,以及地上的袋子,笑容更大了些,“谢啦,雷子!还是你靠谱。快,接上线,我今晚非得打通关!”
田雷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接过光盘,熟练地清理灰尘,蹲下身去连接设备。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于沉静。郑朋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板的凉席上,迫不及待地拆开薯片袋子,咔嚓咔嚓吃起来
游戏音乐响起来,是那种热血沸腾的电子音效。郑朋立刻投入进去,大呼小叫,身体跟着屏幕里的角色左右晃动。田雷坐在他旁边,操控着手柄,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只在郑朋的角色陷入险境时,会精准地操作自己的角色上去解围,或者低声提醒一句:“左边,有陷阱。”
“靠!又死了!”郑朋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把剩下的薯片碎屑一股脑倒进嘴里,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拿过田雷放在手边那瓶还没拧开过的可乐,咕咚灌了一大口
田雷看着那瓶瞬间少了一小半的可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那瓶是他的。但他只是把自己那瓶往郑朋那边又推近了些,然后拿起之前买回来的另一瓶
“还是跟你打游戏爽,”郑朋用手背抹了下嘴,嘿嘿一笑,“班里那帮家伙,要么太菜,要么太独,就你最懂配合。”
田雷的指尖在手柄上微微蜷缩了一下。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明明灭灭
他很聪明
这点郑朋说过无数次
“雷子,你眼睛真毒。”高二那年,篮球赛刚结束,一个隔壁班的女生红着脸给郑朋递水,郑朋乐呵呵接了,等人走远,田雷一边拧开自己带来的矿泉水递过去,一边没什么表情地说:“她上周刚跟三班的体委分手。”
郑朋当时愣了一下,随即大力拍他肩膀:“可以啊你!这都知道?我都忘了她跟谁谈过了。”他完全没去想田雷为什么会关注这些,只当兄弟消息灵通
还有一次,大学社团里一个学长对郑朋格外热情,三天两头约饭。田雷只远远见过那学长一次,就在回去的路上淡淡开口:“那人看你的眼神不对劲,你留点心。”
郑朋当时正为社团活动忙得晕头转向,闻言只是茫然:“啊?哪个学长?哦,他啊,人挺好的啊,挺照顾我的。”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田雷是不是太敏感。直到后来,那位学长在酒后试图对他勾肩搭背说些暧昧不清的话,他才猛地想起田雷的警告,惊出一身冷汗
郑朋佩服田雷这点,觉得他洞察人心,像个雷达,能帮他规避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错误信号”。他依赖这种洞察力,如同依赖田雷在他熬夜打游戏后放在桌角的温牛奶,在他忘记吃早饭时塞进他书包的三明治,在他感冒时默不作声买来放在他床头的药
田雷记得郑朋所有的喜好。奶茶要半糖,去冰;吃麻辣烫必点油条和豆皮;讨厌一切带葱花的食物;看电影喜欢坐最后一排靠过道的位置;紧张或者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桌面……
他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有一次班级聚会,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人问郑朋:“田雷对什么过敏?”
正笑得没心没肺的郑朋,表情瞬间卡壳。他皱着眉,努力想了半天,才不太确定地、带着点被难题考住的懊恼说:“好像是……海鲜?还是花生来着?”
旁边有人起哄:“你这哥们怎么当的!”
郑朋不好意思地挠头:“谁记这个啊!雷子他自己记得就行了呗!”他说得理直气壮,转头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而田雷就坐在喧闹的人群里,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人知道,田雷酒精过敏。上次班级聚餐,有人劝酒,是郑朋跳出来挡了,说“雷子不能喝,我替他!” 田雷当时心里猛地一颤,以为他记得。可下一秒,郑朋就凑到他耳边,带着点小得意低声说:“我就说你酒量差吧,帮你找了个借口,够意思吧?”
那一刻,田雷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灰烬
田雷很聪明,一眼便能看穿一个人对郑朋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友情还是别有用心
田雷很迟钝,一生都没能将身边这个最好的朋友,变成爱人
而郑朋,他对待朋友真诚热情,人缘极好,可在感情上,却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外面锣鼓喧天,玻璃里面,他只能看到对方嘴巴在动,却始终接收不到那最关键的音符。田雷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藏在日常关心里滚烫的温度,那些无数次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汹涌爱意,落在他那里,统统被归类的“最好的兄弟”的情谊
田雷不是没有尝试过
高三那个兵荒马乱的春天,压力像无形的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一个周六的下午,他们难得偷闲,溜到学校后山那片安静的斜坡晒太阳。草长莺飞,阳光暖得让人骨头缝都发酥。郑朋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没多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田雷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着后毫无防备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因为睡着而微微张着。四周太静了,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草叶的声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一个念头,在春风的吹拂下如野草般疯长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他能闻到郑朋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他的影子笼罩住郑朋,他的嘴唇在距离对方额头也许只有一厘米,或者更近的地方,停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
郑朋忽然动了一下,含糊地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田雷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直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大口喘着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间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怕和狼狈
那未完成的吻,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楔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稍一触碰,就泛起绵密的疼
后来,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不同的专业。郑朋依然活跃,参加各种社团,认识新的朋友,他的世界里永远热闹。田雷依然在他身边,扮演着那个最可靠、最沉默的背景板。有人开玩笑问郑朋:“田雷跟你形影不离的,你俩不会是一对吧?”
郑朋当时正喝着水,闻言差点呛到,大笑着捶了那个同学一拳:“滚蛋!说什么呢!那是我兄弟,最好的兄弟!懂不懂啊!”
他笑得那么坦荡,那么毫无阴霾,以至于所有可能的暧昧,都在那笑声里碎成了齑粉
田雷站在旁边,也跟着极浅地勾了一下嘴角,像是在附和这个玩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片荒原,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霜冻
毕业的骊歌,终究还是唱响了
散伙饭上,郑朋喝高了,抱着田雷的胳膊,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事,说着舍不得,说着以后一定要常联系。他的脸颊泛着红,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是纯粹的不舍,属于朋友的不舍
田雷扶着他,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重量,心里酸胀得厉害。他听着郑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他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周围是喧闹的碰杯声、告别声、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声浪
“郑朋,我……”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爆笑里
郑朋抬起迷蒙的眼:“嗯?雷子你说啥?”
田雷看着他全然信任的、毫无杂质的眼神,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一个小小的、挣扎的、最终归于沉寂的影子
所有的勇气,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摇了摇头,把郑朋的手臂架得更稳些,低声说:“没什么。说你该少喝点。”
他把郑朋送回租住的房子,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郑朋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呼吸平稳。田雷站在床边,看了他很久。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勾勒出郑朋安静的睡颜。这是他看了无数遍,刻进了骨子里的模样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工作已经找好,在南方
他最后看了一眼,轻轻带上了房门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混乱的打包和告别中度过的。离校前一天,田雷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进行最后的整理。这个他和郑朋共同窝了四年的小空间,到处都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痕迹。墙角那箱没喝完的可乐,沙发上那条郑朋忘在这儿的薄毯,书架上层那几本郑朋塞过来的、他从不看的漫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把属于郑朋的东西单独收拢到一个箱子里,准备晚点给他送过去。当他拿起自己那个沉重的旧书包,打算把里面一些零碎物品清空时,手指触碰到了夹层里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有些疑惑,拉开夹层拉链,摸了出来
是一张用硬卡纸保护着的照片
照片有些旧了,边角微微泛黄。上面是两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勾肩搭背地站在学校的梧桐树下,身后是盛夏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那是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某个下午,用郑朋的手机拍的。照片上的郑朋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一口白牙,阳光洒在他头发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而他自己,站在郑朋身边,嘴角抿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眼神温和地落在郑朋的方向
田雷记得这张照片。拍完后,郑朋嚷嚷着要洗出来,说留作纪念。后来好像确实是洗了两张,一人一张。他的那张,他早就仔细地收在了自己的相册里。那么,这一张……
他的目光落在照片背面
那里,有一行字
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因为年代久远,墨水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灰蓝色,字迹也有些模糊,但他认得出来。那是郑朋的字。有点潦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那行字写着:
「要是你能发现,我就承认这不是友情」
田雷的呼吸骤然停止
世界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他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他拿着照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把它烧穿
什么时候?郑朋是什么时候把这张照片塞进他书包夹层的?是高三毕业那个混乱的夏天?还是大学某个他毫无察觉的时刻?
“要是你能发现……”
他发现什么?发现这张照片?发现这行字?发现这行字背后,那被他忽略了整个青春的、另一种可能?
郑朋亲手放进去的
那个他以为对感情迟钝到无可救药的人,那个他以为永远只会把他当兄弟的人,那个他默默守护了那么久、爱了那么久的人……原来,也曾有过和他一样隐秘的心事。原来,也曾给过他一个如此隐晦、如此容易被错过、却又如此郑重的……机会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的无声核爆
却不知道,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或者就在他未曾留意的现实缝隙里,也曾有过另一场小心翼翼的试探
只是他太笨了。笨到只会在行动上倾尽所有,却不敢在言语上越雷池半步
而郑朋,他给了提示,用这种只有事后才能恍然大悟的、近乎于谜题的方式。他把选择权,或者说,是把“发现”的责任,交给了他
可他呢?他沉溺在自己苦涩又甜蜜的暗恋里,守着一份自以为无望的感情,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连最细微的端倪都不敢暴露。他洞察了所有潜在的情敌,却唯独没有看懂,身边这个人,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寻常兄弟的依赖和亲近,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
他没有发现
他一直,都没有发现
直到此刻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各奔东西的前夕
冰冷的、迟来的顿悟,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不尖锐,却磨人地疼,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绝望
他踉跄一步,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想笑,嘴角却沉重地耷拉着。他想哭,眼眶干涩得发疼
原来,他不是单向的奔赴
原来,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如此微小的、脆弱的交点
只是他错过了。他完美地、彻底地错过了
郑朋很聪明,一眼便能看穿一个人。他也很迟钝,一生都没能将朋友变成爱人
而此刻,田雷坐在这间即将搬空的、充满回忆的屋子里,对着这张迟来了多年的照片,终于彻底分不清——
那漫长青春里,刻骨铭心的,究竟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窗外,六月的阳光明晃晃的,炙烤着大地,一如他们初见的那个夏天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勾着他肩膀,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了
空气里,只剩下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