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飞鸟啼浸暑气,假期里街巷满是欢声笑语,裹着盛夏的热意。
习远躺在小床上,阁楼下的舅父母闷头吃着早饭,瓷碗被磕碰的叮当响。
习远寄宿在舅舅家中,从五岁被送过来,到现在十七岁,这十二年来作为他的父母未曾看过他一眼。关于父母的模样,习远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只知道他们为了度蜜月飞往了日本,之后再没来信。有时他独自在阁楼仰望星星,把父母比作是牵牛织女星,而自己却比作成脱离星象的一个渺小的微光点,牵牛织女至少每年都会相见一次,可自己,却连叫一声爸爸妈妈都做不到。
“这孩子都来这多少年了?他那个当父母的连个抚养费都不给,我们还得供他吃供他喝。”
“还有半年,成年了就把他整走吧” 楼下的舅妈嗓音尖锐,习远也觉得合理,舅舅也有一个孩子,当年刚被接来的那晚,堂弟很不情愿习远跟自己住一个屋,可其他的屋子都被杂物堆满了,没办法,最后是堂弟惨叫了一个晚上,才同意习远住进自己的房间。
楼下碗筷碰撞声歇了,水流声也渐渐停了,舅舅他们该吃完了。舅父母都是商人,经常夜不归宿,一般留好充足饭菜后扬长而去。
习远也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但凡他们一走,习远就跑到黑网吧里,在混着烟味和复杂的环境中对付一夜,他想就算这环境这么恶劣,也比不属于自己房间里提心吊胆的好。
习远人缘不是太好,能经常和他联系的只有老杨一人。老杨像那些会算命的道士般,人长得成熟,总能算出习远舅父母的出行时间。
清晨的第一个电话也是他打来的,习远下了一跳,前些日子和老杨打赌输了之后,就被迫换上了不宜的铃声,铃声中的娇喘在房间中回荡,习远捏着电话跑到一楼,才大口喘气的接了起来。
“你疯了?这么早打过来”刚才的急切回归安逸,堂弟没有被吵醒,习远才大骂起来。
“你舅他们又走了是不?还是那个网吧回头见。”老杨没有给他多余废话的时间
真是的。习远在心中抱怨,可终归还是高兴,之后猛的转身,一个碗被碰到了地上。
“该死。”习远叫出了声,慌忙找出扫帚打扫,堂弟也被这声音吵醒,视线模糊的往楼梯口走去。
灶台一干二净,习远尽量收拾的比原先还要干净整洁,他是一个细节狂,连舅妈掉在碗边的一缕头发,都要一比一复刻出来,他一边干一边在心里祈求,堂弟不要醒来
“哥哥,你在干吗?”堂弟停在楼梯中间,低着头看着下面满身是汗的习远
“额…没什么,我在收拾碗筷”
堂弟扫了一眼锅里的饭菜,看向习远说“菜不合胃口吗,我给你下碗面吧 。” “额…不用…额,你饿了吧,我回来给你带汉堡。”习远找了个借口,他额前本来直挺的头发被汗浸的已经软塌下来。
“嗯好吧,等你回来”
心中的迷雾化为晴空,这让习远心情大好。回味着刚才与堂弟的对话,他还是处在对霸占堂弟房间的愧疚中。而堂弟,也因为年少的不懂事想了几百种道歉方法,可每次看到堂哥的样子,这种想法只能闷在心里,久去不散
习远想,自己可能是个念旧的人,别人都在大步往前享受生活,只有自己还停留在原处,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在原处
晌午的阳光正好,天气也很好,明媚又不失清爽。习远一度认为现在已经转向秋天。从习远身旁穿行而过的路人,他们的对话习远都记得清楚“下一个逛哪?”“还是步行街吧?但是都去腻了”听的多是这样的话语,习远不由得抱怨,小县城能去的地方真少啊,好想去大城市。
很快就到了网吧门口,一个人影正在门口徘徊,那就是老杨。他穿着复古的夹克长衫,就像 60 年代的美国流行的风格一样
“ 不是,你天天都要打扮成老头子吗?”习远对老杨穿衣风格实在不解。
“你还穿那么少,这网吧新换个空调,感冒了别叫我送药”
两人拌着嘴进了网吧,网吧烟雾缭绕,习远却觉得温馨,这里没有复杂的的人际关系,有的只是自顾自的爽感就可以。
他定了一个靠近空调的机子,背对老杨说:“就开俩点吧,我有点儿事”
老杨咂吧一下嘴,表情一脸不满,说:“你一天到底有啥事要忙?”
习远没有理会他的话,靠在座上看起了电影,习远的游戏水平不好,操控电脑也只会开机关机,那些市面上的游戏,他都一窍不通。
“喏,给你买的汽水。”老杨不知何时带回来了两瓶冰镇的盐汽水
其实一直这样也挺好,习远心里感到满足。
“你回家前我请你吃顿火锅咋样?”老杨敲击键盘的声音很大,快盖住他说话的声音了。
“勉为其难答应吧,诶呦” 键盘声盖过了习远的话
网吧的热闹就像赶集时摊贩一阵一阵的吆喝,店内越来越爆满。
老杨的脸也越来越红润,习远无意间瞥见时,老杨的手都快把键盘敲断了,忙问他怎么了,老杨也没有回应,键盘的哀嚎声越来越清晰。
老杨气愤的站起身,习远问他干吗去,他也没个回应,在一排排电脑桌前徘徊,目光锁定了包间一个络腮胡大叔的桌上,那个人左手拿着啤酒,右手还在飞快的打字,脸上尽是嘲讽的笑意
习远看着老杨桌电脑上掉落的装备,心里有了些答案。
“喂,你他妈不要脸了吧”老杨没和他墨迹,揪住他的衣领怒骂,老杨常年健身,身材硕大,看上去要比别人壮实不少。男人想要挣脱,可直接被老杨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你有..种,放我下来”男人气喘吁吁,显然已经缺氧起来
“放我下来,我还你装备..”男人脸色发紫,说的话快无法判断了。
习远闻声赶来,包间围满了人,他们看着男人的囧样,纷纷笑出了声
“这男的记吃不记打啊”
“这打的轻了”
习远穿过议论的人群,伸出纤细的手臂,试图将二人分开
“行了,行了老杨,我给你买汽水”习远一边拉开老杨一边说着,老杨没有吭声,但掐住男人的手劲正慢慢减轻,网管也闻声赶来,把聚集的群众喝散了。
“你俩要干什么,砸我的招牌吗”网管冷冽声钻进二人耳中,老杨不自觉松开了手,习远也不在出声。
网管回头看看倒地的男人,指着他的电脑屏幕说:“赶紧把装备还他,自己消停玩去” 网管和习远二人中学就熟络了,当年网管提出开这家网吧,习远二人带头帮忙收拾屋子,三人常在一起闲聊,习远也早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习远把老杨拉回到座上,点了两瓶橘子汽水。
老杨拿起汽水一饮而尽,打了个响嗝,又露出平时憨笑的表情,跟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
“这样吧,我跟你一块玩,这个传奇是吧?你带我玩。
习远切到游戏界面,创建角色一气呵成,之后漫不经心的问老杨:“你那个娃娃亲怎么样了。”
“今年过年就见家长,成年后就同居了”
此时网管也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两桶泡好的泡面,放在二人面前。
“别管那个人,这地儿就是被这种人搞臭的,想撵还撵不走他,诶”
习远一边嗦着泡面,一边听二人的对话
“这种人就是讨打,真是不害臊了”
老杨挺起身喝了口面汤,之后看向习远说:“你是不是要给你弟带饭,现在让咱哥做吧”
习远感到不可思议,老杨又一次算准了他的心思,他也不在遮掩跟网管说:“来个汉堡吧,牛肉汉堡”
网管转身离开,老杨带着习远打装备,习远问他怎么知道的,老杨不屑一笑:“咱俩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你想的啥我能不知道吗?”
习远想过去付钱,老杨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走啥啊,钱我早就付了”
“……”
两个小时转瞬即逝,老杨觉得,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是真正玩的,意犹未尽的对习远说:今晚你弟睡觉后接着来吧,包宿。”后来又觉得不妥,跟上一句“我请”
正当两人准备下机,老杨的电脑屏幕闪过一段话
“老弟,哥刚才对不住你,还是刚才的那个地方,我送你包烟吧”
老杨是一个烟鬼,只有习远在旁边时才能克制住自己尽量不抽。看到这消息时,他想都没想就走过去了。
习远拿完汉堡后,只看到空荡荡椅子。
“呃!”惨叫声震耳欲聋。
习远仔细听辨,那是老杨的声音,还是那原来的包间,熟悉的打斗声又传遍网吧内部。
“怎么回事?”网管和习远闻声赶来,狭窄的包间已经被顶翻,这次人群都离得很远,有人叫嚷:“杀人了,杀人了”
前面的路被碎板挡住,习远一脚踹碎木板,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爆发这么强的力量,人群外面有一名身穿校服的女生,网管拽住她往人群后面拉,她也趁着机会跟网管说“里面的那个大叔,把老杨给捅了!”
习远听闻扫视一圈,锁定了那个行凶的男人,扒开人群后正蹬一脚,男人应声倒地。
“你怎么样,没事吧?”老杨没吭声,手指指向了自己的腹部
六个刀口映在习远眼中。
网管拿上防爆盾把男人压在了身下
“愣着干啥,走啊”
习远立刻背起老杨,冲着人群大喊:这附近哪还有医院?”此时的他连路线都忘记了。
“ 我记得,跟我来”刚才的女生说道,带着习远跑出了网吧。
老杨的血顺着习远的背往下渗,浸透了他的衣服,每跑一步都能感觉到背上老杨的重量在变沉,他只能咬着牙加快脚步。
“你怎么样,我来背吧?”
“不用,还有多远?”习远重新调整姿势,环顾四周。
老杨用尽力气指着一个硕大的建筑图标,那正是他们寻找的医院。
两人又开始跑起来,习远一边跑一边喊着老杨,嗓音已经沙哑,但喊声却越来越响亮。
“老杨,别睡啊…一会儿咱给你买汽水”
“老杨,快了…下个路口就是医院了”
老杨努力把眼睛睁得很大,但疲倦的困意已经向他袭来。
“老杨!你敢睡我就把你扇醒。”
背上的老杨呜咽着,已经听不清习远说的话了。
“快点,闯这个红灯”女生帮习远扶着背上的老杨,横穿马路。
“啊啊!”习远尖叫着冲进医院。
“医生呢,医生呢?”
“让开,都让开!”
几名医生推着担架车跑来,合力把老杨抬了上去。
“送到这大概几分钟?”跑在最前面的医生询问习远。
“三分钟。”女生抢着回答。
习远将老杨送进抢救室外,老杨被推进手术室,只剩下习远和那个女生留在门外。
习远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他双手合十贴在额头上,祈求老杨没事
会没事的。
没事的。
没事吧?
会死吗?
不要死。
不要死…
两人陷入迷茫,习远把头埋在腿上,女生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眼睛盯着抢救室的门
“你…你给他家长打电话了吗?”女生率先开口,打破了片刻的寂静
“还没,我现在打”习远掏出兜中的电话,电话已经被鲜血染红
“嘟嘟嘟…”
习远又尝试打了一遍。
无人接听…
“为什么这时候联系不上?”习远把电话放在旁边,低着头看着医院的地板。
现在的他脑子里听不见任何声音,过了很久,医生们从抢救室出来,脸色带着憔悴。
“通知家属吧,人死了。”
“老杨!”
习远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闯进抢救室,医生和护士死死拦住他,他奋力才看到了盖着白布的尸体...
“你现在喊也没有用了,先冷静下来”主治医生沉重的声音刺激着习远的耳膜。
女生拉着他的手,也应声附和,她帮习远拿起手机,将号码拨给杨母
电话通了。
“您好,是杨母吗,你过来医院吧,老杨他…”女生没再继续说下去。
不过多时,杨母赶了过来
她看着盖着白布的儿子,难以言说的痛苦蔓延她的全身,最后抱着儿子痛哭,习远和女生站在旁边。
“杨年平 17 岁 死亡时间 2007 年 7 月 26 日 9:14 分”
杨母报了警,黑网吧也因为此事查封。
(二)
葬礼定在三十号,这天习远并未到场。
舅舅他们紧忙回家,舅妈这几天一直给习远做一些丰盛的饭菜,习远却一口也吃不下。
阁楼上堂弟独自玩着汽车,汽车每走一段,堂弟就往习远方向看去,习远目光呆滞,双眼无神。
楼下碗筷声不断,舅妈拿上信封上了二楼,推开门把,信封放在习远床边
“哎呀快去告别了,我家养不起一个厌世的孩子。”离开时补了一句“养孩子真麻烦,诶”
房门锁声一扣,舅舅夫妇离开了
“你去吧哥哥,今天我看家”堂弟声音稚嫩。
习远穿上老杨以前送他的外套,外面酷暑阳光毒辣,他也不想脱下这个外套。
“回来给你带汉堡。”习远关上了门
一阵电话声传来,习远接起了电话
“你好,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是很轻柔的女声,说:“我是夏沫,是和你去过医院的那位。”
“你是要参加葬礼吗,我叫司机捎你一程。”
夏沫没给习远反应时间,可习远和此人从未联络,她又怎么知道习远这时候才去葬礼
“不用,我自己过…”
“叫的车已经到了。”电话挂了
习远一扭头,红色的士已经等候多时
“还真是够快的”习远上了车。
习远正想付车钱,司机打断他,说道:“那个女孩已经付过了。”习远没有说话
车开到殡仪馆,夏沫正在不远处等着
“你来了”夏沫看着习远,露出一丝苦笑。
“我把车钱给你。”习远打开钱包数钱,被夏沫拒绝 “等以后再给吧”
两人进了大厅,老杨躺在灵柩中,穿着他喜爱的美式牛仔衣,安静的躺在那里。
杨母在哭,整个大厅只有她在哭,其他老杨的亲戚,看都没看老杨一眼。
“阿姨,我们来看老杨了”夏沫轻拍杨母的后背安慰,杨母的眼睛已经哭的红肿。
习远把买来的菊花放在灵柩旁边,眼睛不敢睁开,害怕睁开眼泪就像瀑布似的涌出。
杨母拉着二人的手,隔着灵柩跟老杨说
“儿子啊,你朋友来了,他们都是好孩子呦…”说罢 杨母痛哭流涕
结束时已经傍晚,大厅的人都散去,独留杨母在这过夜。
夏沫叫了一辆计程车,车来的时候,两人都坐在了后面。
“你回哪”夏沫问道
“亭院街”
“我送你回去吧先,你和老杨家差不多,反正都顺路”习远说。
不知为什么,习远在夏沫身上找到了莫名的亲切感,这种感觉比老杨还要强烈。
“我们之前见过吗”习远发出自己的疑问
夏沫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看着习远不解的眼神,将头扭到一边。
“你的记性还真是不好呢”女生眼角划过不易察觉的泪珠。
“那你是怎么认识老杨的?”
“我和他是领居,我住在他的楼上。”夏沫用手遮挡路灯散发的光,用很轻柔的语气说:“平时我蒙受他家照顾。”
“那你呢,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夏沫反问道
“我和他从小就躲在网吧打游戏”
…
车停在欢环街,此时街上空无一人。
道旁没有路灯,夏沫完全是凭着感觉在走
习远愈发觉得,眼前的女生眼熟,他努力寻找那个记忆碎片,依然没有结果。
“你是我们本校的吗”习远想,这人可能和他是同一个高中,不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熟悉感。
“是,还和你是同班同学”夏沫平静如初,可显然,她要的不是这个问题。
两人沉默很久,习远时不时用余光扫过夏沫,她穿着灰色的 t 恤,扎着低马尾,某种感觉逐渐涌向习远全身,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到了,谢谢你送我。”两人站在小区门口,习远和夏沫还有些距离。
“嗯..啊,我先走了”
“老杨的离世很突然,你和他关系最好,我希望你能尽快从阴影走出去。”夏沫看着不知所措的习远,轻柔的女声,贯入他的耳。
“谢谢,你也是,呃...开学见”
“开学见”
双方在小区门口挥手告别
假期还有两天,习远每天都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