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雨总像浸了蜜的丝,缠在古镇的青瓦上,顺着檐角坠进舞阳河,把河面泡得发皱。银汀蹲在“汀银坊”的门槛后,指尖捏着枚细錾子,正往奶奶传下的银冠缺角处补蝶纹——那银冠是她十二岁那年奶奶塞在她怀里的,蝶翼断了半只,流苏坠子也少了三颗,此刻被她架在木托上,碎光裹着雨雾,落在她眼睫上。
布帘被风掀动时,带着股陌生的潮气。银汀抬头,先看见件米白色毛衣,衣摆处绣着歪扭的星纹,像有人把夜空揉碎了,粗针粗线缝在布料上。再往上是双眼,瞳色偏浅,落雨时像浸了层碎银,正定在她膝头的银冠上。
“避个雨。”男人的声音比雨丝沉些,背着的帆布包坠得肩线微斜,包侧露着半只银质修复镊子,反光时晃了银汀的眼。
银汀“嗯”了声,把錾子搁在铜盘里,指尖蹭到银冠上的蝴蝶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话:“这冠上的蝶,是‘引星蝶’,当年你太婆绣给你太公的,说能引着走散的人回来。”她指尖蜷了蜷,再抬眼时,男人已经蹲在她对面,目光还黏在银冠的缺角处。
“这蝶纹是‘叠翅引星纹’。”他忽然开口,指腹在空气里虚虚描着银冠的纹路,“清光绪年间苗族银饰的典型纹样,蝶翼要錾七层,每层纹路上嵌细银珠——你这只缺了三层,珠也掉光了。”
银汀的指尖顿住。这银冠她修了三年,只当是奶奶的旧物,从没人能说出它的纹样名目。她抬眼看他,发间坠着的银链随动作轻晃,撞在耳侧的银环上,泠泠响:“你认得?”
“星砚。文物修复师。”男人指尖碰了碰帆布包侧的镊子,“来找件失落的银饰,叫‘蝶星冠’,据说冠顶有蝶衔星纹,是当年苗寨土司嫁女的陪嫁。”
银汀捏着錾子的指节忽然泛白。她膝头这顶,冠顶确实有只蝶,蝶嘴处嵌着颗绿豆大的银星——只是那星早在她小时候摔碎了,现在只剩个浅坑。她把银冠往木托里推了推,声音轻得像雨落:“没听过。”
星砚没追问,只是看着她指尖沾的银粉,忽然从包里摸出盒细棉签:“补纹的时候,银粉嵌进纹路里要先拿酒精擦干净,不然时间长了会发黑。”他蹲得更近些,毛衣上的星纹蹭过木托边缘,星尖刚好碰在银冠的蝶翼上。
银汀没接棉签,却看见他指腹有道浅疤,顺着指节弯向掌心:“你手上的疤,是修文物弄的?”
“嗯,去年修个青铜鼎,被碎纹划的。”星砚笑了笑,疤在他指尖泛着浅粉,“文物和人一样,碎了再粘好,总会留痕。”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银汀心口。她低头看着银冠的缺角,忽然把錾子递给他:“那你帮我补这蝶翼?我总錾不齐七层纹。”
星砚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时,她才觉出他掌心的温度——比古镇的雨暖得多。他捏着錾子的动作很稳,腕间露出截银链,坠着颗小小的星状银坠,和银冠上碎掉的那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银汀盯着那坠子,忽然问:“你这坠子,哪来的?”
星砚的錾子顿了半秒,随即继续动作:“我妈留给我的,说是小时候捡的。”他没抬头,指腹的疤随着动作轻颤,“像不像你这银冠上缺的那颗?”
银汀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雨还在落,砸在布帘上发出沙沙的响,她看着星砚垂着的眼睫,看着他毛衣上歪扭的星纹,忽然觉得这雨里的古镇,像被谁织了张网,把她和这陌生男人,缠在了同一块银冠的碎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