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雨势渐小,化作黏腻的雨雾,缠绕在飞檐翘角间。马车停在“回春堂”门口时,药香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几分旅途的疲惫。
老张和仆从小心地将那昏迷的青衫公子抬下车,绿萼早已先进去通报,掌柜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见是外伤,连忙引着往后院的诊室走。
苏清沅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清丽的眉眼。她吩咐绿萼取些碎银付了车马钱,又让老张在门外候着,自己则提着药箱,缓步跟进了诊室。
诊室不大,靠墙摆着一排药柜,抽屉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药名。老者正俯身查看那公子的伤势,眉头越皱越紧:“皮肉翻卷,伤及筋骨,失血不少,得立刻清创缝合。”说着,他抬头看向苏清沅,“这位姑娘,这公子是您的……”
“萍水相逢,路上见他遇险,便救了过来。”苏清沅轻声道,“还请老掌柜尽力施救。”
“姑娘仁心。”老者点点头,转身去取针线和烈酒,“只是这缝合颇为疼痛,他若是醒了,怕是按不住。”
话音刚落,那原本昏迷的公子忽然闷哼一声,睫毛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
这次他没有立刻显露敌意,只是眼神有些涣散,茫然地扫过诊室,最后落在苏清沅身上。许是看清了她眼中并无恶意,他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松弛,却依旧抿着唇,没说话。
“公子醒了?”老者惊喜道,“正好,我这就为你处理伤口,忍一忍。”
说着,他拿起沾了烈酒的布巾,刚要往伤口上敷,那公子忽然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凉,指节却异常有力,老者竟被他按得动弹不得。
“不必。”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老者一愣:“伤口不清理,会化脓发炎的!”
那公子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力气,再次睁开时,眼神已清明了许多:“拿药来,我自己处理。”
“这怎么行?”老者急了,“你伤成这样,哪有力气……”
“拿来。”他重复道,语气里添了几分冷冽。
苏清沅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他虽面色惨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不似寻常娇贵公子那般畏痛。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公子,医者仁心,老掌柜的医术在苏州是有名的,你伤势不轻,还是让他来吧。”
那公子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半晌,他才缓缓松开按住老者的手,却依旧紧绷着身体,显然对旁人触碰伤口极为抗拒。
老者松了口气,连忙取来烈酒、剪刀和针线,刚要动手,又被那公子拦住。
“等等。”他看向苏清沅,“药箱借我。”
苏清沅一愣,随即想起自己的药箱里确实备着些上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那是母亲担心她路上不适,特意让府里的医女准备的。她将药箱递过去,他却没接,只是示意她打开。
绿萼在一旁看得气闷,低声嘀咕:“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小姐好心救他,他倒像是防贼似的。”
苏清沅没理会绿萼,打开药箱,取出那瓶金疮药。药瓶是羊脂玉做的,温润通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那公子的目光在药瓶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用这个。”他哑声道。
老者见状,也不坚持,接过金疮药看了看,赞道:“好药!这是宫里特供的‘玉肌散’吧?止血生肌最是灵验。”
苏清沅心中微惊,这药确实是母亲托人从宫中太医那里求来的,没想到老者竟认得。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过是些寻常伤药,能有用就好。”
那公子显然也听到了“宫里”二字,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却没再追问。
老者不再耽搁,先用烈酒冲洗伤口。那公子果然硬气,全程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却一声未吭,只是握着拳的手,指节已泛白。
苏清沅看着不忍,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喝点水吧。”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
缝合伤口时,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了几声,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苏清沅站在一旁,见他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唇色,忽然想起小时候弟弟摔伤了腿,也是这般忍着不哭,便下意识地轻声道:“忍一忍,快好了。想想别的事,能分散些注意力。”
他似乎愣了一下,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苏清沅坦然回望,眼中并无他意。
不知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接下来他果然平静了些,只是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老者打好结,松了口气:“好了,伤口处理好了,接下来就是静养。只是这腿伤至少要躺个把月,不能乱动。”
那公子闭着眼,胸口起伏着,显然耗了极大的力气。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多少钱?”
“药钱加上诊金,一共是……”老者算了算,报了个数。
他刚要抬手去摸腰间的钱袋,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脸色顿时一沉。苏清沅看在眼里,知道他的钱袋许是坠马时遗失了,便对老者道:“老掌柜,他的钱,我一并付了。”
“小姐!”绿萼又急了,“咱们已经救了他,哪能还……”
“绿萼。”苏清沅轻声打断她,从荷包里取出银子递给老者,“多的就当是给他抓几副补气血的药。”
老者接过银子,笑着道谢。那公子却猛地睁开眼,看向苏清沅,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我萧玦从不欠人恩情。”
原来他叫萧玦。苏清沅心中记下这个名字,淡淡一笑:“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他日若有缘再见,再还不迟。”
萧玦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闭了闭眼,没再说话。
老者开了药方,让伙计去抓药,又吩咐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让萧玦暂住。苏清沅见事情安顿妥当,便打算告辞。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绿萼跟着她走出回春堂,不解地问,“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这药钱和诊金,岂不是打了水漂?”
“他若是坏人,刚才就不会硬撑着自己处理伤口,也不会执意要还我钱了。”苏清沅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碎发,“再说,救人本就不是为了图回报。”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让开!都给我让开!仔细搜查,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苏清沅回头,只见一群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正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走来,个个面色不善,腰间还佩着刀。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
绿萼吓得往苏清沅身后缩了缩:“小姐,他们……他们是来抓人的吗?”
苏清沅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回春堂的大门,隐约猜到了什么。她拉着绿萼往旁边的巷子里退了退,低声道:“别出声。”
那群汉子果然径直闯进了回春堂,很快里面就传来了老者的惊呼声和翻东西的声响。苏清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担心老者遭殃,又隐约觉得他们要找的人,恐怕就是萧玦。
没过多久,那为首的汉子从回春堂里出来,面色阴沉地对属下道:“没有?不可能!消息说他坠马受伤,肯定躲在这附近的医馆里!再搜!给我仔细搜!”
汉子们应声四散开来,有几个竟朝着苏清沅藏身的巷子走来。
绿萼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攥着苏清沅的衣袖。苏清沅定了定神,看到巷子里堆着几个空的药箱,灵机一动,拉着绿萼躲到药箱后面,压低了声音:“别说话,把帷帽戴上。”
两人刚藏好,那几个汉子就走进了巷子,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清沅能感觉到绿萼在微微发抖,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像要蹦出来。
就在这时,回春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争吵。那几个汉子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个骂了句“晦气”,便带着人转身往回走。
苏清沅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她探头往外看,只见回春堂门口,萧玦不知何时竟站在那里,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挺直了脊梁,正冷冷地看着那为首的汉子。
“你是谁?”汉子厉声问。
“要找的人,不是我?”萧玦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慑人的气势。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腿上包扎着伤口,衣衫也沾着血迹,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却又似乎觉得不像,犹豫了片刻,骂道:“滚开!别挡路!”
萧玦没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如冰:“回春堂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滚。”
那汉子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竟一时不敢上前。僵持了片刻,他似乎接到了什么信号,狠狠瞪了萧玦一眼,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萧玦才踉跄了一下,显然是强撑着站了这么久,耗尽了力气。老者连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往屋里搀。
苏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这个叫萧玦的男人,身上果然藏着秘密。而他们救了他,似乎也无形中,卷入了一场未知的麻烦里。
“小姐,咱们快走吧。”绿萼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还在发颤,“这人一看就惹了大事,咱们别沾上边了。”
苏清沅点了点头,确实不宜久留。她最后看了一眼回春堂的大门,那里,萧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帷帽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苏清沅拉着绿萼,快步汇入苏州城雨后的人流中,只是心里,却像被那青衫公子的眼神,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
她不知道,这道印记,日后会变得多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