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意外”之后,孙子迁和萧矜池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又更加敏感的屏障。
孙子迁不再敢像之前那样,哪怕是别扭地靠近。他上课时目光依旧专注,却总会小心翼翼地避开斜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放课后,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学堂,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偶尔不可避免的视线交汇,两人都会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与暗流涌动的紧张。
萧矜池则更加沉默,周身的气息也愈发清冷。他依旧独来独往,埋首书卷,只是那翻动书页的指尖,有时会无意识地在某一页停留许久。
就在这种微妙而压抑的氛围中,离别的序曲悄然奏响。
先是江东侯府来了家书,言及边境不稳,侯爷需即刻前往巡防,离府前希望见幼子一面。紧接着,兰陵萧氏也派了人来,似乎有要事需萧矜池回族中商议。
离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摆在了两个少年面前。
离院前一日,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连带着书院里的气氛也有些沉闷。
孙子迁在自己学舍里磨蹭了许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云层,将天地染成一片昏黄。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锦囊,里面是他偷偷摸摸、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刻好的一枚私印。印石不算名贵,是他从江东带来的一块青田石,印文是他自己的字——“子迁”。刻得歪歪扭扭,边角甚至因为紧张崩掉了一小块,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想把它送出去。
他走到萧矜池独居的小院外,在那扇熟悉的院门前徘徊。举起手,又放下,反复几次,终究没有勇气叩响。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开时,院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萧矜池站在门内,似乎正要出门。他依旧是一身月白,在昏黄的光线下,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如寒星。
两人隔着门槛,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滞。
孙子迁的心脏猛地一跳,手心里的锦囊被攥得死紧。他看着萧矜池,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矜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紧握的拳头,最终落回他眼中。他的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化为一片沉默的静寂。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刻无声。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
萧矜池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道路,意思很明显。
孙子迁看着他让开的动作,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噗地一下熄灭了。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失落,将紧握的锦囊飞快地塞回袖中,闷声道:“我……我明日便要回江东了。”
“……嗯。”萧矜池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一路顺风。”
“你……”孙子迁抬起头,还想说什么,却见萧矜池已经移开了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暮色,侧影疏离。
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
最终,孙子迁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清冷的身影刻进心底。然后,他转过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萧矜池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总是带着点莽撞和活力的绛红色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院墙的拐角处,直至彻底不见。
他依旧静静地站着,许久,才缓缓抬手。修长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素雅的羊脂玉佩。玉佩质地温润,雕着简单的竹节纹样,是他平日随身之物。
他低头,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佩,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寂寥。
风渐起,吹动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终究,也没有送出那枚玉佩。
第二天,两辆马车相继驶离了青松书院,奔向不同的方向。
一辆驶向烟雨朦胧的江东,一辆驶向底蕴深厚的兰陵。
马车里,孙子迁靠着车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没能送出去的、刻着“子迁”的私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桃花眼里第一次染上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怅惘和迷茫。
另一辆马车里,萧矜池闭目养神,膝上摊开的书卷久久未曾翻动一页。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暮色中,另一个少年身上带来的、短暂而灼热的温度。
青衫尚薄,离歌已起。
书院几年的光阴,如同一场朦胧的梦。梦里有针锋相对,有无声陪伴,有墨香氤氲,有夜雨同途,更有那猝不及防撞入怀中的慌乱与悸动。
如今梦醒,各奔前程。
山高水长,不知前路何时能再相逢。
但有些印记,早已深深刻下,任凭时光流转,岁月变迁,也难以磨灭。这场始于捆绑与冷眼的相遇,终于暮色与沉默的离别,为未来的重逢,埋下了最深刻的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