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抽打在乌篷船的篷布上,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谁在寒夜里低声啜泣。
沈砚青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袍,指尖依然冻得发僵。他靠着船舷,目光越过翻涌着冰碴的江面,望向远处朦胧的城郭轮廓。那是江州城,他此行的目的地,也是他逃离京城漩涡后的第一行。
三个月前,京城沈府还是煊赫一时的书香门第。父亲沈修文官拜礼部侍郎,为人刚正,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科场舞弊案”中蒙冤下狱,不到半月便在狱中“病逝”。母亲不堪受辱,自缢于佛堂。一夜之间,门庭若市的沈府变得门可罗雀,树倒猢狲散,唯有老管家拼死将他送出京城,叮嘱他隐姓埋名,莫要再涉足朝堂纷争。
“公子,快到码头了。”船夫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沈砚青的思绪。老人脸上刻满风霜,手上的老茧磨得发亮,握着船桨的力道却依旧沉稳。这一路,若不是老人收留,他恐怕早已冻毙在荒郊野外。
沈砚青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仅存的半锭碎银,递了过去:“老伯,多谢一路照料。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船夫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怜悯:“公子是读书人,看模样也不是寻常人家。如今世道艰难,这点碎银你自己留着用吧。江州城鱼龙混杂,公子万事小心。”
船靠岸时,雪势渐小。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们扛着货物往来穿梭,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与京城的肃穆相比,多了几分市井烟火气。沈砚青整了整衣襟,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瘦的下颌。
他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在码头附近找了家简陋的茶寮歇脚。茶寮里暖意融融,弥漫着粗茶的苦涩和烤红薯的香甜。几张方桌旁坐满了人,大多是行商和脚夫,正高声谈论着近来的见闻。
“你们听说了吗?上个月临江王在封地起兵了,说是要清君侧,诛奸佞!”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声音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
“临江王?就是那个被先帝贬到南方的皇子?”旁边一人问道。
“正是!听说朝廷已经派了镇国大将军前去镇压,两边在淮河一带打起来了,死伤惨重啊!”
“唉,这天下怕是又要不太平了。”有人叹气道,“前两年蝗灾,去年旱灾,今年又是兵荒马乱,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
沈砚青端着粗瓷碗,指尖微微收紧。临江王萧策,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当年父亲奉命教导几位皇子读书,萧策便是其中之一。此人性格桀骜,胆识过人,却因母亲出身低微,一直不受先帝待见,最终被派往偏远的临江郡。如今他起兵反叛,不知是真的为了清君侧,还是另有图谋。
而那位镇国大将军秦岳,正是构陷父亲的主谋之一。父亲当年曾弹劾秦岳克扣军饷,却反被秦岳联合朝中奸臣反咬一口,扣上了科场舞弊的罪名。这笔血海深仇,他一日也不敢忘。
就在这时,茶寮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皂衣、腰佩长刀的官差闯了进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神色十分凶悍。
“都给我老实点!官府办案,排查可疑人员!”为首的官差厉声喝道,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挨个比对。
沈砚青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出那画像上的人正是自己。父亲蒙冤后,朝廷下了海捕文书,悬赏捉拿他这个“逆臣之子”。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假装喝茶,眼角的余光却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茶寮后门通向一条小巷,或许可以从那里脱身。
就在官差快要走到他身边时,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女子突然走了过来,手中的帕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正好落在沈砚青的脚边。
“这位公子,可否帮我捡一下帕子?”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娇嗔。
沈砚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弯腰捡起帕子,递给了她。就在这时,女子突然脚下一滑,身子朝他倒了过来。沈砚青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一股淡淡的兰花香传入鼻尖。
“多谢公子。”女子站稳身子,脸颊微红,对着他福了一礼,然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了茶寮。
官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等他们回过神来,再看向沈砚青时,他已经低着头,慢慢挪到了后门。趁着官差盘问其他客人的间隙,沈砚青闪身走出后门,钻进了狭窄的小巷。
小巷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他不敢停留,加快脚步向前跑去,直到跑出几条街,确认后面没有人追赶,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
刚才那位女子,显然是故意帮他解围。她是谁?为何要帮自己?沈砚青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查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他整理了一下斗笠,继续往前走。江州城比他想象中还要繁华,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只是在这繁华之下,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看到前方有一家名为“墨香斋”的书铺。书铺门面不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匾,字迹苍劲有力。沈砚青心中一动,父亲生前最喜欢藏书,他自小也饱读诗书,或许可以在这里找一份差事,暂时安身。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铺的门。店内陈设简单,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香。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看书,看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来,目光温和:“公子,想买书吗?”
“晚辈并非买书,”沈砚青拱了拱手,语气恭敬,“晚辈途经江州,盘缠用尽,听闻老先生这里或许需要人手,不知能否给晚辈一个机会,在店内帮忙打杂,只求一口饭吃,一个落脚之处。”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然衣衫陈旧,但举止文雅,眼神清澈,不像是奸猾之辈,便点了点头:“近来店里确实缺人,你若不嫌弃,便留下吧。平日里打扫打扫卫生,整理整理书籍即可。工钱不多,管吃管住。”
“多谢老先生!”沈砚青心中一喜,连忙道谢。
“我姓苏,你叫我苏伯便可。”老者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砚青心中一凛,他不能使用真名。他想了想,说道:“晚辈姓叶,单名一个青字。”
“叶青?”苏伯念叨了一句,点了点头,“好名字。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住处。”
苏伯领着沈砚青穿过书铺后院,来到一间简陋的厢房。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你就住在这里吧。”苏伯说道,“晚饭时分我会叫你。记住,在我这里,安分守己便好。”
“晚辈明白。”沈砚青拱手道。
苏伯离开后,沈砚青关上房门,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种着几株腊梅,寒风吹过,送来阵阵暗香。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稳。京城的血海深仇,他终究要报。临江王起兵,朝廷动荡,这或许是他复仇的机会。但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夜色渐浓,江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点点。沈砚青站在窗前,目光坚定。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不再是坦途,而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勇往直前。
第二章 暗流涌动
沈砚青在墨香斋住了下来,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每日清晨,他便起身打扫书铺,整理书架,闲暇时便帮苏伯抄写书籍,或是自己研读店内的藏书。苏伯待他甚好,不仅时常与他探讨学问,还偶尔会给他讲一些江州城的风土人情。
沈砚青化名叶青,行事低调,从不与人争执,渐渐赢得了苏伯的信任。只是他心中的仇恨从未熄灭,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父母惨死的模样,想起秦岳等人的嘴脸,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
这日午后,书铺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穿着锦缎长袍,腰佩玉佩,面色白皙,眼神阴鸷,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随从。他一进门,便四处打量着店内的书籍,神色倨傲。
“苏伯,近来可有什么珍本善本?”那人开口问道,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
苏伯连忙起身,脸上堆着笑容:“原来是王公子。小店都是些寻常书籍,哪有什么珍本善本?”
这位王公子名叫王怀安,是江州刺史王大人的儿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江州城内无人敢惹。
“哼,你这老东西,莫不是藏着不肯拿出来?”王怀安眉头一皱,语气不善,“我告诉你,本公子今日是来买《兰亭集序》的摹本,你若是有,乖乖交出来,本公子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没有,便砸了你这破书铺!”
沈砚青正在整理书架,听到这话,心中不由得一沉。《兰亭集序》的摹本极为珍贵,墨香斋只是一家普通的书铺,怎么可能有?这王怀安分明是故意找茬。
苏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连忙解释道:“王公子,《兰亭集序》的摹本千金难求,小店确实没有。还请公子明察。”
“明察?”王怀安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搜!”
身后的两个随从立刻应了一声,开始在店内大肆翻找起来,书架上的书籍被扔得满地都是,场面一片狼藉。
苏伯急得直跺脚,却又敢怒不敢言。沈砚青看着被毁坏的书籍,心中怒火中烧。这些书都是苏伯的心血,怎能任由他们如此糟蹋?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王怀安拱了拱手:“王公子,凡事好商量。苏伯年纪已大,这书铺是他的命根子,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王怀安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穿着粗布衣衫,相貌普通,便不屑地说道:“哪里来的臭小子,也敢管本公子的事?给我滚开!”
一个随从见状,立刻上前推了沈砚青一把。沈砚青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反手抓住了那随从的手腕,轻轻一拧。那随从痛得大叫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个随从见状,怒吼一声,挥拳向沈砚青打了过来。沈砚青自幼便跟着父亲的护卫学习武艺,虽然算不上顶尖高手,但对付这些市井无赖还是绰绰有余。他身形灵巧,避开对方的拳头,顺势一脚踹在那随从的膝盖上,那随从也惨叫着倒了下去。
王怀安见状,又惊又怒:“好你个大胆狂徒,竟敢殴打本公子的人!我看你是活腻了!”
沈砚青冷冷地看着他:“王公子,强取豪夺,欺压百姓,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王怀安哈哈大笑,“在这江州城,本公子就是王法!你敢得罪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官差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天在茶寮排查的官差头目。
“王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官差头目恭敬地问道。
“李捕头,你来得正好!”王怀安指着沈砚青,“这小子竟敢殴打我的人,还口出狂言,藐视王法,快把他抓起来!”
李捕头看向沈砚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沈砚青心中一紧,若是被抓进官府,身份迟早会暴露。他正想辩解,苏伯却抢先一步说道:“李捕头,误会,都是误会。这位叶公子是店内的伙计,刚才是王公子的随从先动手打人,叶公子只是自卫而已。”
“自卫?”王怀安怒道,“老东西,你敢偏袒他?”
苏伯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王公子,小店确实没有《兰亭集序》的摹本,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李捕头看了看地上哀嚎的随从,又看了看沈砚青,心中掂量着。王怀安虽然嚣张,但苏伯在江州城也有些名望,不少读书人都与他交好。而且这年轻人身手不凡,若是真的抓了他,恐怕会惹出麻烦。
他想了想,说道:“王公子,既然是误会,不如就此作罢。苏伯也不容易,您就别为难他了。”
王怀安心中不满,但李捕头毕竟是官府的人,他也不好太过放肆。他狠狠地瞪了沈砚青一眼:“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他便带着随从悻悻地离开了。
官差们也随后散去。苏伯松了一口气,对着沈砚青拱了拱手:“叶公子,今日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这书铺恐怕就保不住了。”
“苏伯客气了,”沈砚青说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只是这王怀安心胸狭隘,今日之事,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日后还要多加小心。”
苏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江州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刺史王大人与镇国大将军秦岳交往甚密,而临江王的势力也渗透到了这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只能夹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沈砚青心中一动:“苏伯,你也知道临江王和秦岳?”
“如今这天下,谁不知道?”苏伯叹了口气,“临江王起兵反叛,秦岳奉命镇压,两边打得不可开交。江州地处咽喉要道,是双方必争之地。王刺史依附秦岳,城中不少官员都唯他马首是瞻,而暗中支持临江王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水,深着呢。”
沈砚青沉默不语。他没想到江州城的局势竟然如此复杂。这或许对他来说,是机遇,也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