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和

许知微沉默了一瞬。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许知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们妈。”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知暖所有虚张声势的刺，都僵在了半空中。她怔怔地看着许知微，看着那张平日里只有疏离和冷峭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无声地融化。许知微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拒人千里的冰棱。

许知微不再看她，转身拿起水杯和药片，递过去：“先把药吃了。”

许知暖没有接，也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声，以及两人之间，那突如其来、几乎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那根横亘在她们之间多年、名为“敌对”的弦，在这一刻，似乎被这三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无法忽略的、不同的音调。许知暖没有接那杯水。

她只是盯着许知微，烧得水汽氤氲的眼底带着全然的审视和难以置信，仿佛想从对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算计。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痛，声音破碎得厉害，“你到底……”

“先把药吃了。”许知微打断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端着水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她面前，没有收回的打算。她的指尖微微蜷着，在杯壁上留下一点模糊的湿痕。

许知暖闭了闭眼，强烈的眩晕感和喉咙的灼痛最终战胜了那点可笑的、顽固的敌意。她撑着手臂，勉强坐起身，靠在床头，接过水杯。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递到掌心，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她低头就着许知微的手吞下药片，动作有些急，呛得咳嗽起来，水珠溅了几滴在许知微灰色的睡衣袖口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许知微没躲，只是等她平复了，才将水杯重新放回床头柜，又从药袋里拿出冲剂，撕开，倒入空杯，重新兑了温水，用自带的小勺慢慢搅匀。一系列动作安静而利落，带着一种与她平日冷傲形象不符的……家常感。

许知暖看着她搅动药液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学吧，有一次她摔破了膝盖，哭得稀里哗啦，也是许知微，默不作声地找来碘伏和创可贴，动作笨拙却仔细地给她消毒包扎。那时候，她们好像还没这么……势同水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周围人不断比较她们谁更得爸爸喜欢开始？是从妈妈（她的亲生母亲）总在她耳边念叨“那个女人的孩子”开始？还是从她们各自意识到，在这个光鲜的家里，她们注定要争夺有限的关注和资源开始？

“为什么？”许知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她没头没尾，但她知道许知微听得懂。

许知微搅拌的动作停了一瞬，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一声。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绵密。

“你发烧了。”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理由，声音低低的，“明天还有小组展示，我不希望因为你的状态影响整体评分。”

还是这样。永远用最理智、最客观的理由来包装一切。许知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什么力气。她接过那杯冲剂，棕色的液体，味道闻起来就知道很苦。她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让她忍不住皱紧了脸。

一只白皙的手适时地递过来一颗小小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微光。

许知暖愣住了，抬头看她。

许知微的目光移向窗外，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上次校庆活动剩下的。”她解释，语气依旧平淡。

许知暖剥开糖纸，将那颗橙子味的硬放进嘴里，甜味迅速冲淡了苦涩，甚至有点齁。她含着糖，舌尖顶着糖块在口腔里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某种尖锐的东西，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消融。

“钥匙，”许知暖忽然说，声音因为含着糖有些含糊，“你怎么还有我房间的钥匙？”

许知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忘了扔。”她答得飞快，几乎是下意识的。

许知暖没再追问。忘了扔？谁信。这锁都换了两三年了。她看着许知微站在床边的背影，清瘦，挺拔，像一株不肯弯腰的竹子。这个人，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把所有的情绪都紧紧锁在那副冷淡的面具之下，不肯泄露分毫。

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作用，困意夹杂着眩晕感再次袭来。许知暖往下滑了滑，重新躺回枕头上，眼皮沉重得快要睁不开。

模糊中，她感觉到额头上再次覆上微凉的手背，停留的时间比上次要长一些。然后，那点凉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被轻轻拉上来、掖好的被子，动作有些生疏，但足够仔细。

脚步声走向门口，灯被按灭，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声。

黑暗里，许知暖蜷缩在变得温暖舒适的被窝里，舌尖顶着那颗越来越小的糖块。

我们妈……

那颗糖，甜得发涩。

她闭上眼睛，陷入沉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也许，月亮并不是不会发光，只是习惯了隐藏在冰冷的云层之后。而玫瑰的刺，有时候，是不是也只是为了保护某些过于柔软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