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帝女苏清璃隐匿百年重现人间,仙门震动。
那夜血月当空,她白发黑衣独战群修,狐火焚天。
许珩尘执剑布阵,却在看清她眼眸时道心骤乱——
“这一剑,我斩不下去。”
阵破刹那,青丘帝君临世,万妖齐喑。
他回山复命,长老怒斥:“为妖女自毁仙途,你可知罪?”
而他指尖还缠着她一缕断发,灼灼如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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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丘,狐族帝宫深处。
夜明珠温润的光晕,流淌过玉雕的栏、纱织的幔,却驱不散殿内积压了百年的沉寂。狐帝苏玄凭窗而立,窗外是永无止境的、属于青丘秘境独有的柔和天光,不见日月,唯有流云舒卷。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色泽黯淡、裂纹横生的本命玉牌,那玉牌曾光华璀璨,映照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小女儿——苏清璃蓬勃的生命力,可百年前那场滔天祸事之后,它便如此刻般死寂,仅余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证明着它的主人尚未彻底湮灭。
狐后白薇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手中是一件早已缝制完成,却反复摩挲、修补了不知多少遍的雪白狐裘。她的目光空茫,落在殿角那株永不凋谢的玉珊瑚上,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总爱绕着珊瑚奔跑,银铃般笑声能点亮整个宫殿的娇俏身影。
“百年了……”白薇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哀伤,“阿璃她……究竟在何处受苦?”
苏玄背影僵硬,没有回头。他何尝不痛?只是身为帝君,青丘的担子压在身上,他不能如妻子般将脆弱全然示人。那场因仙妖宿怨、因他与仙界某些老顽固的僵持不下而间接导致的灾难,夺走了女儿的音讯,也抽走了他与妻子生命中大半的鲜活气。他恨仙界的迂腐,更恨自己当年的……一丝迟疑。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到足以刺破灵魂的颤鸣,自苏玄掌心响起!
他猛地低头,只见那枚沉寂了百年的本命玉牌,竟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一层柔和的、却异常坚定的白光!玉牌上的裂纹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了少许,虽然依旧残破,但那内里蕴藏的生命气息,却如同冰封下的春水,骤然奔涌起来!
“薇儿!”苏玄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霍然转身。
白薇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那股血脉相连的悸动,她手中的狐裘滑落在地,人已瞬间闪至苏玄身侧。她死死盯着那复苏的玉牌,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怕这只是一场幻梦。
“是阿璃……是阿璃的本命源光!”白薇捂住嘴,眼眶瞬间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而且……她动用了至纯的狐族灵力!”
苏玄紧紧攥住玉牌,那温润的光芒熨帖着他冰封百年的心。狂喜之后,是帝君应有的冷静与更深沉的忧虑。他抬头,目光似乎要穿透帝宫穹顶,望向那未知的人间。
“她此刻现身,绝非偶然。”苏玄声音沉肃,“人间……怕是出事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传来侍从急促而压抑的通报声:“帝君,帝后!人间界传来异动……血月凌空,妖气冲霄,仙门……已然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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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荒芜的山脊之上。
一轮巨大的、不祥的血色月亮,高悬于墨染的天幕,将山川河流都染上了一层诡谲的暗红。浓郁的妖气如同实质的潮汐,以山脉某处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引动了无数蛰伏的精怪嘶鸣,也惊起了仙门布置在各地的预警法阵,尖啸声此起彼伏。
昆仑山,凌霄殿。
往日清圣祥和的殿堂,此刻被一种紧绷压抑的气氛笼罩。玉清真人,如今的昆仑掌门,眉宇紧锁,望着殿中央水镜中映出的那轮血月,以及血月下隐隐勾勒出的、几条摇曳的、庞大而洁白的虚影。
“九尾天狐……是青丘帝族的气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严厉的长老,玄虚真人,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声音带着刻骨的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百年前让其侥幸逃脱,如今竟敢再现世!此乃挑衅!是祸乱之始!”
他目光如电,扫向殿下肃立的弟子们,最终定格在为首那人身上。
“珩尘。”
许珩尘身着昆仑亲传弟子的月白道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眉眼间是惯常的沉静与澄澈。他闻声出列,躬身一礼:“弟子在。”
“血月异象,妖狐重现,事关天下苍生,不可不察。”玉清真人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乃我昆仑首徒,道心坚定,修为精深。今命你即刻下山,携‘巡天镜’,搜寻九尾狐妖踪迹。若遇之……当以雷霆之势,斩妖除魔,卫我正道!”
“斩妖除魔,卫我正道!”殿内众弟子齐声应和,声浪肃杀。
许珩尘垂眸,领命:“弟子谨遵师命。”
他接过掌门亲赐的、光华内敛的巡天镜,转身步出大殿时,眼角余光掠过水镜中那抹惊心动魄的血红,不知为何,道心深处,极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那感觉飘忽难捉,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粒微尘,转瞬即逝,却留下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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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之下,乱石嶙峋的峡谷。
苏清璃立在一块突出的巨岩上,黑衣白发在血色月光与猎猎山风中交织飞舞, stark对比,惊心动魄。她容颜依旧绝美,却褪去了百年前的些许天真烂漫,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倦意,唯有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不屈的火焰。
她没想到,刚刚冲破一处隐秘禁制,疗愈了部分旧伤,引动体内力量,便会招来如此异象,更引来了嗅着腥味的鬣狗。
四周,七八名服饰各异的修士已然将她合围。他们并非昆仑这等顶尖仙门的弟子,更像是些中小门派或是散修,修为参差不齐,眼中混杂着对九尾狐族的贪婪、恐惧,以及一种“替天行道”的狂热。
“妖女!果然是你!百年前让你侥幸逃脱,今日定要将你挫骨扬灰,以祭奠当年罹难的同道!”一个手持烈焰长剑的壮汉厉声喝道,声音却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苏清璃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扫过这些人。百年颠沛,生死边缘的挣扎,早已让她看透了这些所谓“正道”的不少嘴脸。她懒得废话,更无需辩解。
战斗在一声尖啸中爆发。
数道剑光、符箓、法宝,带着各色灵光,撕裂空气,从不同方向向她袭来。
苏清璃身形未动,只是纤细的指尖在身前虚虚一划。
“嗡——”
一道半透明的、流淌着淡金色符文的屏障瞬间张开。袭来的攻击撞在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涟漪荡漾,却无法撼动分毫。
下一瞬,她袖袍一拂。
幽蓝色的狐火凭空而生,并非炽热,却带着蚀骨焚魂的阴冷,如同拥有生命般,分成数股,精准地扑向那些修士。
惨叫声顿时响起。有人试图以法宝抵御,法宝灵光却在接触狐火的瞬间黯淡、崩碎;有人躲闪不及,衣袍沾染上火星,立刻蔓延开来,任其如何扑打、施展水系法术也无法熄灭,只能惨叫着倒地翻滚。
苏清璃的身影在狐火与攻击的间隙中飘忽移动,白发如雪,黑衣如夜,每一次出手都简洁、凌厉,带着一种历经杀伐淬炼出的精准与冷酷。她并非嗜杀之人,但这些人的杀意毫不掩饰,她亦不会留情。
峡谷内灵光爆闪,妖气与道法激烈碰撞,乱石崩飞,烟尘四起。
就在她以狐火凝聚成长鞭,即将绞杀最后两名负隅顽抗的修士时,一股清正平和,却沛然莫御的强大气息,骤然从天而降!
一道月白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战圈之外。
来人身姿挺拔,道袍洁净,面容清俊,正是许珩尘。他手持巡天镜,镜面正对着苏清璃的方向,微微闪烁着清光。他目光扫过场中狼藉,看到同修们的惨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最终,落在了那个黑衣白发的女子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许珩尘的道心,在那双琉璃色眼眸望过来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古井,骤然掀起狂澜。那眼睛里,没有传闻中狐妖的媚惑,没有肆虐的杀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湖底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孤寂、疲惫,以及……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复杂情绪。
冰冷,却又熟悉得让他心悸。
“昆仑首徒,许珩尘。”苏清璃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磬轻击,在这血腥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终于,还是来了。”
她语气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甚至,在看清他面容的刹那,她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旋即被更厚的冰雪覆盖。
许珩尘压下心头的异样,持剑行礼,声音依旧保持着沉稳:“九尾狐族,苏清璃。你肆虐人间,杀伤修士,罪孽深重。随我回昆仑,听候发落,或可有一线生机。”
“生机?”苏清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百年前,你们可曾给过青丘生机?给过我生机?”
她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些被她击伤,此刻正惊恐后退,又因许珩尘的到来而重燃希望的修士。“你们,还要继续送死吗?”
那些修士被她目光一扫,如坠冰窟,纷纷看向许珩尘。
许珩尘深吸一口气,知道言语无用。他缓缓举起手中长剑,剑身清光大盛。同时,他身后几名随后赶到的昆仑精锐弟子,也立刻移动方位,手掐法诀。
“结阵!”
清喝声落,一道道纯净的灵力光柱自弟子们身上升起,在空中交织,迅速勾勒成一个繁复而庞大的太极八卦阵图。阵图缓缓旋转,散发出镇压一切妖邪的煌煌正气,将苏清璃彻底笼罩在下方。强大的压力使得地面开始龟裂,空气中弥漫的妖气被急速净化、驱散。
苏清璃抬头,望着那威势惊人的仙阵,白发在灵压激荡下狂舞。她脸上并无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她指尖微动,体内至纯的狐族灵力开始悄然凝聚,准备硬撼这昆仑杀阵。即便要付出极大代价,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许珩尘位于阵眼,主持大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阵中那狐妖逐渐提升的、堪称恐怖的妖力波动,心中那莫名的悸动愈发强烈。为何……对她,竟有一丝不忍?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强行压下。他是昆仑首徒,斩妖除魔是他的责任!
阵图光芒愈盛,绞杀之力即将达到顶峰。
就在许珩尘即将引动最终一击,苏清璃也准备殊死一搏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如星海、威严如狱的庞大妖力,毫无征兆地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
整个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裂,璀璨的青色神光驱散了血月的辉光,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通明。两道身影,携带着令万物臣服的帝威,缓缓自光柱中降临。
男子身着帝袍,容颜威仪,目光如电,扫过之处,空间凝固。女子雍容华贵,面容慈和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凛冽,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阵中的苏清璃,眼中瞬间涌上无法抑制的水光与心痛。
“青丘帝君!帝后!”
有见识的修士失声惊呼,声音充满了恐惧。
仙阵在这股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光晕瞬间黯淡,几名结阵的昆仑弟子更是脸色一白,几乎吐血。
许珩尘首当其冲,只觉得周身灵力凝滞,仿佛被万丈山岳镇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死死支撑着阵法,看向那降临的帝与后,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苏清璃在父母出现的瞬间,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脸上的冰霜却未曾消融。
“本帝的女儿,也是你们能动得的?”苏玄开口,声如雷霆,滚滚而来,震得所有修士神魂摇曳。
玉薇帝后一步踏出,已至苏清璃身侧,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目光扫过许珩尘等人,带着护犊的凌厉:“昆仑?好大的威风!百年前的旧账还未清算,今日竟敢再欺我阿璃!”
局势瞬间逆转。
许珩尘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碾碎帝威,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面露绝望、瑟瑟发抖的同修。他深知,若帝君帝后含怒出手,今日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绝无生还可能。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
他抬起手,沉声道:“……撤阵。”
“大师兄!”有弟子不甘。
“撤阵!”许珩尘语气斩钉截铁。
灵力收回,庞大的阵图缓缓消散。
苏玄冷哼一声,并未理会这些蝼蚁,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威严化作了复杂难言的心疼与如释重负:“阿璃,我们回家。”
青色神光再次冲天而起,裹挟着苏清璃与帝后、帝君的身影,瞬息之间便消失在苍穹之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狼藉,惊魂未定的修士,以及独立于血月残光下,面色平静,袖中拳头却悄然握紧的许珩尘。
他弯腰,从焦黑的地面上,拾起一缕极细微的、因方才力量激荡而断落的银白色发丝,指尖传来冰凉柔韧的触感。他不动声色地将其纳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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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凌霄殿。
气氛比许珩尘下山时更加凝重,几乎结冰。
许珩尘跪在殿中,平静地复命,讲述了遭遇苏清璃,结阵,直至青丘帝君帝后降临,被迫撤阵的经过。
“废物!”玄虚真人勃然大怒,须发戟张,猛地站起身,指着许珩尘,“眼看就要将那妖女绞杀,你竟因畏惧青丘淫威,临阵退缩!你可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你可知因你一念之‘仁’,仙界将蒙受多大损失!许珩尘,你太令老夫失望了!你枉为昆仑首徒!”
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其他长老虽未直接斥责,但看向许珩尘的目光也充满了不满与质疑。
许珩尘垂首,任由斥责如雨点般落下,神情依旧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那缕冰凉的发丝,正紧紧贴着他的腕脉,如同一个无声的、灼热的烙印。
他不知这是否是罪。
他只知,在那血月之下,与那双冰封琉璃眸对视的刹那——
他的道心,确确实实,为她,乱了方寸。